學達書庫 > 亦舒 > 曾經深愛過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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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魏是上海人,英俊高大,書卷氣甚重,弟妹在香港,混得頗有一點眉目,他早年也到過香港,在荔灣劃過艇,拍過照片留念,一句「總要有人留下來」,便留下來,如今升到副廠長。 到達宿舍,他幽默的說:「鞍山麗晶。」 我大笑,挽起行李,這時雙肩已覺酸麻。 經過兩年的努力,這層小公寓已經似摸似樣:備有打字機、案頭電腦,以及日常慣用的文具,廚房有各式飲品乾糧,比起我從前的學校宿舍,有過之而無不及,室內暖氣相當足。 我向鄧博士介紹:「這是你的房間。」 她看一看,並沒有抱怨。 「明天開始工作?」 「是。」 待我沖好咖啡回來,她已經取出電毯子鋪上,一切有備而來,井井有條,何用提醒她插頭對不對,瓦數對不對。 學識對於女人太重要。沒有學問的男人不會呱呱,但粗淺女人的喉嚨就有殺傷力。 我站在門框以外,揚聲問;「有什麼要我出力?」 「有,晚飯。」 「魏太太一會兒送鹵肉面來。」 鄧博士的眼睛發亮。 一個可愛的女人,毫無疑問。 她取過浴巾問:「有熱水嗎?」 「我們有熱水器,但在這裡,同英國一樣,大多數人不會天天洗頭,或是洗澡。」她點點頭,「我明白。」 「如果你覺得我太嚕蘇,對不起。」 「沒有的事。」她笑一笑。 鄧博士在浴間的時候,魏大嫂送食物過來。 她笑盈盈的問:「那是你愛人?」 我搖搖頭,「同事。」 「小周,你太太呢,怎麼老不見你太太?應該帶她上來瞭解一下這裡的情況,這兩年來,你在此地的時間比在香港多。」 我不響。 「她不願意來?」 魏大嫂尚存有舊時的溫情,不比現代城市人,各掃門前雪,隔壁有人跳樓也視若無睹,但她的熱忱卻使我難堪。 我傻笑。 「怕她不習慣是不是?」 我連忙點點頭。 「快吃,面涼了。」 我把碗拉到面前來,也不等鄧博士,呼嚕呼嚕吃起來。 魏大嫂說:「老魏有你一半爽快就好了,他才挑嘴呢。」 話沒說完,鄧博士出來,一見到鹵肉,搶過筷子先挑起咬一大口,五花肉精的少肥的多,她也顧不得汁水嘀下,一言不發,埋頭苦吃。 魏大嫂輕笑,「怎麼會有這種事,都說香港人最挑嘴,什麼魚翅都拿來淘飯,你們兩個倒真正平民化。」 我對魏大嫂說:「有這碗面連貴族也不做了。」 鄧博士亦說:「沒吃過這麼好味道的豬肉。」 我倆同時擦擦嘴,滿意得要命。魏家要是出去開面檔,肯定會成為萬元戶。 但利璧迦不吃肉。把肉類夾在她碗中,她會認真惱怒,並且說:「至美,你到今日還不知道我不愛吃肉。」立刻撥到桌上,使我很不開心,她食物以蔬果為主,偶而也加一些海鮮,像一隻小動物似的食量便維持生命,所以身體非常的差,沒有抵抗力,長年防風。 但是我愛她,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世上甚至沒有十全十美的鑽石。放大數千倍之後,都不過是一堆化學分子。 利璧迦嬌貴、孤僻、脆弱、敏感的氣質正是我夢寐以求的。 在我孩提的世界裡,女人是要做苦工的,母親鑽在小小幽暗的廚房裡,為十塊錢小菜鈿團團轉,她身體長期發散著油膩味,疲倦的神色,老穿著一條舊衣服改的圍裙,就這樣埋葬一生,做不完的功夫,買回來洗,洗完炒,吃完了再洗,孩子多,碗筷疊得比山高,髒衣服脫下來一盆一盆,偏偏又都是不破夠安份守己的孩子,發哲要出人頭地,與她沒有共鳴,放了學還用功,並不參予她的苦難,對家務視若無睹,因為我們堅信不會一生一世屈居人下。 我心目中的女人,要似一隻天鵝。不必實用。 我見到了利璧迦。 年輕的我不知是愛上自已的理想還是愛上了她。反正她是天鵝。 得到她是我畢生最大成就之一。 我們周家,終於有資格娶-個高貴美麗的媳婦,打破傳統,揚眉吐氣,周家的男人不必叫女人煮飯洗衣,做老媽子。我至高至大的虛榮心得以滿足。 但是她離開了我。 我怔怔的抬起頭,魏大嫂已經告辭,鄧博士開了燈,正在做功課。 我默然上床睡。 我夢見媽媽對我說:至美,不要去英國,至美,留在我身邊,太古洋行肯用工專畢業生,九百多元一個月,你瞧你父做了一輩子也不過是這個薪水,留在媽媽身邊。 她並不需要一個博士兒子,那種榮譽太遙遠太陌生,她接觸不到。 我沒有留下來。 飛機往英輪飛去,那是我第一次乘搭飛機,那是我開始進化的第一步。 十年後帶著利璧迦回來,媽的眼神告訴我,她己不認得我。 半睡半醒間,有人叫我:「時間差不多,要起床了。」 是鄧博士的聲音。 我睜開雙眼,她已穿戴整齊。 原來我忘記按鬧鐘,連忙跳起來,「謝謝你。」其餘的十二小時,不消細說,在工作中度過。 我們的實驗室在閣樓,介於廠的一樓與二樓之間,用鋼架搭成,通往一樓,是條透空的走火梯,上二樓,亦是同樣的設備,非常驚險,但十分實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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