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不要放棄春天 | 上頁 下頁


  「怎麼會下雨?」我反問。

  「已經下毛毛雨了!」管家說。

  我氣得要命,初春很冷,下雨,書房裡又鋪滿地毯,不是好玩的!我只好說:「我那邊地下室有一塊玻璃,先抬來用。」

  管家瞪看我不放,「那還不去搬?」

  我罵他,「你這個小人!這屋子又不是你的,我已經儘量作出讓步以及補償,你還想恁地?我不是奴隸。」

  他被我罵走。我與師傅回自己的屋子去搬玻璃。

  回去的時候看見一個年青男人站在書房內。

  又是哪個孤假虎威的討厭人!我說:「讓開。」

  他退後一步,我看他一眼,劍眉星目,長得好不英俊,只是面孔上沒有什麼表情。

  我說:「我們是來裝玻璃的,你跟舒老先生說,叫他放心,今晚下雹子也不怕,保證有窗戶。」

  他不出聲。

  師傅同我說:「沒問題,一下子就做好,林小姐,你先回去?」

  「我坐此地監工,我沒事做。」

  那塊玻璃路遠遙遙,是從英國帶回來的。玻璃上隱隱刻著兩枝百合花,非常的含蓄美麗,陽光照上來,有兩種透明度,這扇窗向北,斜陽曬過來,別有一種風味。

  我愛這塊玻璃。

  那個年輕男人也看出瞄頭來了。

  「這塊玻璃是哪裡來的?」他沉聲問。

  「是我借給你們的。」我說:「將來舒老先生一搬家,要還我的。」

  「很美。」他說。

  我總算露出一絲微笑,「謝謝你。」

  管家走上來,「舒先生,一切沒事了,我已告訴張家,請他們別叫孩子在下面玩球。」

  我還不醒悟:你是舒先生的公子?」我問:「請代我向他道歉。」

  「我是這裡唯一的舒先生。」

  「什麼?」我問,他不是老頭子嗎?「你?」

  「謝謝你,林小姐。」他向我微微鞠躬,走出去。

  他是舒老先生?

  我愕住,這麼年輕,才三十多歲,這麼漂亮,怎麼可能他就是舒先生,一天到晚在屋子裹不出去?難怪他面孔上沒有一點神采。

  即使喪失伴侶,也不必如此——即使——我笑出來,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是永遠不會知道的,說起別人的時候,總是輕描淡寫為之,真正發生在自己頭上,哪兒有這麼輕鬆!我坐著看師傅換好了玻璃,收拾一切工具,臨走的時候我同管家說要見一見舒先生。

  「不用了,」管家仍然那麼傲,「舒先生請你開賬單來。」

  拒人千里之外。

  我真想開一張一萬鎊的支票給他,後來想一想,算了,是我自己不好,何必爭這種意氣。

  回到家,吃了飯,又是聽音樂的時候。

  最近我喜歡聽一些毫無意義的情歌,輕綿綿,懶洋洋,濫情傷感,但在寒冷,下毛毛雨的春天黃昏,我都為之感動,幾乎落淚。

  像「假如你離去,在一個夏日,你不妨乾脆把太陽也帶走,我會漸漸死亡直至下一個再見……」

  我也想出來找伴侶,但胡亂地,忽忽的,找得到誰呢?人家已經一雙雙一對對……我「霍」地站起來,不再去想那個問題。

  黃昏是最難熬的,過了黃昏,天色全黑,我也就認命,很快又是另外一天,明天又看看有些什麼新的失望。

  可怕的黃昏。

  我走到露臺.抬起頭看我的芳鄰,他書房的燈又亮起來。他的氣質那麼好,難道他不用工作?這麼全心全意的傷感,在今日也很難得了,是一種奢侈,我也為死去的感情哀悼,但我還是生活得很好,工作得很上軌道,一切與常人無異,我的心再憔悴再破碎,也只有自己知道。

  但是這位舒先生索性放棄世上一切來為他妻子悲哀,我覺得偉大之餘,未免浪費一點。

  死去的人已經死去,將來在天上,總還可以見面,活著的人卻要比往日更努力才是。

  第二天,星期日。

  張家四個孩子跟父母出海遊樂去,我一個人,既不想出城,也不想找朋友,就一個人對牢牆壁練網球。

  練累了,坐帆布椅子休息。

  天色仍然陰沉。使我想起當年在英國留學的苦況。那麼大的異鄉,只有我一個人,天天早上捱一條三十分鐘的路去上課,迷茫落泊,一點也沒有別人念大學的樂趣,就這樣過了四年,實在忍不住的時候,也跟著人到派對去,更覺無聊,完全是時間上的一種浪費。當然,後來拿著文憑回來,父親龍顏大悅,在遺囑上為我添了一注……不過這已經是題外話。

  我覺得現在的我,跟那個時候的我一點分別都沒有,同樣的旁徨無依。

  我不是不能夠獨自支撐生活,面對世界,太可以了,太能夠了,甚至比許多男人都做得好,但是我不喜歡這種孤清的生活,我盼望獲得終身伴侶。終身的,不勞我每隔一段時間又要出去找。

  四號舒家的女傭挽看菜籃子出來,由司機送下山買菜。

  萍姐老埋怨她沒有同樣的待遇,她得用公共交通工具。

  我歎口氣。

  那位舒先生可以請我進屋吃杯茶呀,為什麼不?但人家心中根本沒有我這個人。就算記得我,也未必要請我吃茶。

  我只好百般無聊的回屋子去。

  萍姐問我:「不出去呀?」

  「你最好我出去,你不必做飯。」

  「當然。」她說:「人家年輕小姐,天天有人約。」

  「我不年輕了。」我說:「我沒有力氣玩。」

  「假的!」萍姐認為我不出去,就是跟她過不去。

  我躺沙發上看書。

  最近生意也淡,整個人懶得厲害。

  忽然萍姐過來說:「小姐,隔壁舒家來借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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