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不要放棄春天 | 上頁 下頁 |
五 |
|
§不要放棄春天 對面屋子裡,從來沒有人出來過。 那裡確是有人住的,我知道。萍姐也知道。 「他們姓舒。」萍姐說。 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家的人。 那麼大的一所房子,三層樓,只有頂樓有亮光透出來。 萍姐說,「只有舒先生一個人住,太太死了,傷心得不肯出來。」 我問:「你怎麼知道?」 「他們家的傭人說的?」 這一列西班牙建築的屋子,共有六幢,其餘的起碼住著五六個孩子,鬧哄哄都霸住空地打乒乓。只有舒宅,沒有人進出。 我用父親的遺產買下三號,舒家是四號,我雖然也一個人住,但是他們都知道林小姐開一輛淺黃色跑車,林小姐是做設計的,林小姐一天進出好幾次。 但是沒有人見過舒先生。 他必然是位老先生了,否則沒有可能關在屋子裡不出來,像他那樣,能夠把寂寞控制得那麼好,非數十年的功力不行。我自從與男友分手,對社交也不那麼熱衷,不過叫我成年累月就家中,卻還是不能夠。 我的生活也是冷清的,常常睡到半夜,驚醒,再也睡不著,便燃根香煙聽音樂聽到天光。 這個時候我才看到舒家燈是亮著的。 寒冷的初春夜,獨自捱過,並不好過,有時候問得想大叫,終於還是壓抑下來。 我怕頭髮早白,天天早上起床照鏡子研究。 有時候星期日上午,早起,看遍所有書報雜誌,無聊,出去與孩子們玩球。 張家的四個兒子最好玩、最頑皮,簡直不可救藥,依次序每人矮半個頭,我與他們踢足球,每輸每戰,從不氣餒。賭注是漢堡包汽水。 一日他們叫我出去,我想想這四個小孩,又來找吃的了。 看到他們手拿著回力球扳,不禁歡呼。 回力球! 小時在澳門住,看見叔伯們玩過,現在又見到,太興奮。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計分法,我技癢(手癢),用力一下把球丟出去。 那只球以每小時三十公里的時速滴溜溜轉向四號的三樓窗口,不偏不倚,「嘩拉」一聲,撞破大扇的玻璃窗,跌入室內。 張家的大兒子奔過來,「我們還取回這球嗎?」 我拉起他逃。 還球呢,人家出來,怕不把我抓到警局去。我們躲進車房,蹲下來喘氣。 張家四個孩子問我:「我們是否已成為通緝犯?」 我點點頭。 孩子們興奮得要命,擠在一起咕咕的笑。 「怎麼辦?」孩子們問。 「因為犯了這個罪,終身受辱,永遠不得超生。」 「嘩!」更心醉了。 「我想我要去自首。」 「不行,他們會判你坐牢。」孩子們嚷:「會打你,會不讓你吃東西!」 我站起來,歎口氣,「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說什麼,姐姐,你說什麼?」 我拍拍身上的灰塵。「我去自首。」 孩子們很感動,跟我身後看熱鬧。 我去按鈴。 一個頭髮花白的男人前來開門,板著面孔。 「舒先生?」我尷尬。 「不,我是舒家的管家。」 「那只球——」 「是你?」他怪叫起來。 「是我,我願意負責一切賠償。」我低著頭。 「你嚇死人!這麼大的女孩了,還玩球?多危險你可知道?最大的一塊碎玻璃足以把你的頭切下來!」他吼,「太魯莽了,你們這些人,就會為一己的私欲而為所欲為,絲毫不為他人著想,太離譜了!」 我瞪著他,這人可以登臺講道。 「你以為我誇張?你上來看看咱們的書房,來呀!」 我只得跟他上去。 一看到書房內的情景,我馬上致歉,「對不起,真對不起,但真是意外,我負責賠償一切……」 「你知不知道球飛進來的時候,舒先生正坐在這裡聽音樂?忽然之間,窗戶碎成一千片一萬片,像落了只炸彈似,你想想——」 他一步步趨向前,把我逼進書房角落。 我都快哭了。 「原諒我,原諒我。」我尖叫。 「你叫人來修理?」他凶霸霸的問。 「是是。」 「今天之內?」 「是是。」 「你可以走了。」他指著大門。 我逃出去。 孩子們很講義氣,在舒家大門等我,「怎麼了,怎麼了?有沒有揍你?會不會告訴你爸媽?」紛紛的慰問.我說:「以後都不要再在這裡玩球了。我們走。」 我立刻找工人上舒家收拾,親自督工,幸虧本來是做設計的,認得這班工匠。 管家眼睛瞪得銅錢般大,一直不原諒我。 我不出聲,叫師傅量了玻璃尺寸。 師傅說半圓型的玻璃很難找,要重新割,需要時間,我催他,忽然想起家中一塊現成尺寸的半圓型玻璃,又不捨得拿出來,因為是一塊舊刻暗花仿「拉利克」設計,很難找得到。 我雖然內疚,但不至於內疚得想大出血。 想了很久。 「怎麼樣?」管家大聲呼喝:「今晚下雨怎麼辦?」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