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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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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歡如夢 見到何錦申的時候只覺得他面熟,並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何某。 那天我自大學開完會返家,傍晚的天上陰雲密布,像是馬上要落下傾盤大雨,我身上穿了一件最得意的復古寬身旗袍,因此祈禱這雨不要落在我頭上,奔上木樓梯的時候忍不住得意的笑,雖然雷聲隆隆,身上卻不濕。 我自己用鎖匙開了門,在走廊中脫了鞋子,級上拖鞋。我們住在那種香港已罕見的古老房子內,光線很黝黯,傭人並沒有開燈,天空傳來一聲聲悶雷。 我嚷著進客廳,「張媽!張媽!」 驀地著見客廳中央坐著一個男人,嚇了一跳。 我問:「你是誰?」 張媽出來,「小姐,你回來了!這位何先生,是找太太來的,太太卻不在家。」 我掛上一個笑,「啊,請別客氣,家母硝後就回。」 我把張妮拉到一旁,「別忘了明天我還要請客,那沙拉做好一點,」我直咕噥,「上次連汽水都不買足,喝一半就得下樓補充,煩死人。」 張媽耳朵已經不太好了,可是一貫好脾氣地應我:「是,是,唉,花樣真多。」她一轉身回廚房去了。 我靠在露臺上看大瓦缸中養著的幾尾金魚,等母親回來,就在這時候,豆大的雷雨落下來,濺在石欄杆上,我退後一步,抱著雙手觀豪雨。 那姓何的男人也走到露臺,訕訕的站在我身邊。 我形容他「訕訕」是因為他仿佛有點畏羞,要開口又開不了口。他是一個中年男人,風度與相貌都好,面孔有點熟,也許等人等得無聊,因此想找我說話,又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開始,所以不好意思。 我體貼地先開口,「這屋子是外公剩給我們的,大致上並沒有動過,」我笑,「客廳那幾幅字畫與沙發比我還老,以前覺得舊,現在因流行復古,所以看順了眼,覺得別有風味。」 他並沒有回答,怔怔的眼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抬眼看他的時候,他又避開我。 過很久他說:「這間屋子……對於這間屋子……我比你更熱。」 「啊?」我詫異。 「我以前……是你母親的朋友。」 「哦,」我衝口而出,「你是何錦申!」想起來了。 「你母親提起過我?」他有點盼望般問。 「沒有,」我笑,「是我姑姑跟我說的,她說現在香港大名鼎鼎的何錦申先生,以前仿佛追求過我的母親。」 他有點尷尬,「是的,但你外公嫌我不是讀書人,我們家那時候在澳門開字花檔,簡直不配上你們周家的門。」 我笑,我喜歡他,都說大人物反而沒架子,現在我相信了。 大雨像白色麵筋似嘩嘩的落下來。 他問:「你有二十歲了吧?」 「不止了,」我說:「廿二了,大學都快畢業了。」 他點點頭,「你跟你母親一樣,長得小樣。」 我微笑。 他說:「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她回來,你跟她說,她托我做的事,全部辦妥了。」 「是。」我留他,「如此大雨,你就再坐一會兒如何?我們家有一種點心,做得還不錯,或許你嘗一嘗再走?」 他臉上有種恍惚的表情,微微地笑,「我知道,那點心叫做百合蓮心場。」 但是他仍然堅持著走了,像我們這間老屋子裡有只鬼要附上他的身。 但無論如何,他都是個有禮的紳士。 當夜我對母親說:「他是個很富有很富有的人,聽說財產連他自己都數不清楚。」 母親說:「誠然。」 「但是——他快樂嗎?」我問。 母親說:「沒有什麼不快樂的道理,男人的情緒與女人不一樣,他們只要事業成功,有名譽地位,便滿足得不得了。」 我忽然說:「但是他沒有追求到你,他說外公嫌他不是讀書人。」 母親笑,「他耿耿於懷嗎?」 「但是我知道你深愛父親,」我說:「十個何錦申也不堪一擊。」 母親說:「是的,縱使你父親去世已經十年,縱使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窮書生,但是我們之間的一段生活是十全十美的。」 我笑說:「由此可知金錢也不是萬能。」 母親「撲」一聲開了燈,進房去了。 雨停了,涼意仍在!露臺上的竹簾被風吹動,在月色下映出一絲絲亮光,老給我一種隔了整個朝代不相干的感覺。 我打個呵欠,去睡了。 第二天我自學校出來,一眼看見校門外停著輛白色的摩根跑車。美麗的車子,我想,如果我會吹口哨,我會響亮的讚美它。 「任小姐。」有人叫我。 我轉頭,「啊是何先生。」 他把車子駛前就我,「我載你一程。」 我大方地登車。 他把車子駛出去。「我請你到淺水灣吃茶去。」 「好呀。」我問:「有事跟我商量嗎?」 他微笑,「一定要有事才行?」 「自然,譬如說:代你約我母親出來敘舊?」 「你真是個活潑的姑娘。」 「哈哈,」我笑,「姑娘——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我好久沒聽到這般稱呼了。」 「我原是一個過時的人。」他有點懊惱。 「你?何先生?」我愕然,「你是最追得上時代的人——報上都這麼說。」 「報上?」他苦笑,「你相信嗎?」 「人們往往只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事。」我說。 淺水灣是一個喝下午某最好的地方,侍者都認得他,紛紛前來稱呼「何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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