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玻璃珠的歎息 | 上頁 下頁
三九


  從此玫瑰天天來「做功課」,也的確是做一點功課,然而連家信都在我那裡寫,每天兩個鐘頭才走,多餘的時間就看閒書,她倒是有興趣,什麼都看。

  她拿起了聊齋,被我一手拍落,「你看不懂的。」

  「看也不給我看,怎麼曉得我看不懂?」

  我無可奈何的說:「即使要看,也等暑假再說,現在你哪來的空?」

  「反正我閑著,我要看!」

  「好好好!你去看,看完了說說心得。」我取笑她。

  她瞪了我一眼,不響,帶了那本書回家。從此我也忘了,我當然不知道她在看,也不相信她會看。誰知道她就是憑書後的一點注解,好好的看了起來,過了一個星期,她居然解釋了一篇給我聽,解釋得很不錯,我驚異她的聰明,既然來了這麼一趟,我也就儘量都教給她,她對課程沒興趣,就教她別的好了。我每天晚上都跟她讀篇聊齋。

  過了沒多久,德明問我:「人家都說玫瑰反過來在追求你,有沒有這事?」他的臉色既緊張又好奇。

  「廢話!」我笑,「叫玫瑰追求人?有可能嗎?」

  「都這麼說呢!」他間:「那麼玫瑰每天上你家幹麼?」

  「做功課。」我說。

  「啊。」德明看了我一眼,「是,快考試了。」

  這就緒了眾人的嘴,到幾時玫瑰才可以有點自由呢?就不過為了她長得比別人略好點,就什麼都不放過她,看樣子她也留不了多久。

  德明問:「玫瑰與你,有可能嗎?我看你們性格也太不像了。」

  我說:「怎麼會有可能呢,你們說笑也不該說到這種地步,我是真正的關心她,她也只有我這麼一個朋友,可以說幾句話,你們就別造謠生事了。」

  「你是她唯一的朋友?我們都成了什麼了?」德明問。

  「你們都對她有企圖的,好的時候狗吃屁似的跟著她,嘗不到甜頭,就恨不得殺了她宰了她,這算朋友?」我笑:「捫心自問去!」

  德明歎息道:「好好,真正都叫你罵在裡頭了。」

  我那個房間,倒真的成了玫瑰修心養性的地方了。

  她靜了下來,幾個星期沒有一個約會,就是看書寫字的過日子。閒時她很起勁,拿了我的筆墨紙硯來開玩笑,在紙上寫一下午的字,沒個像樣子,就是劃她的符,總算名字是寫出來,還揚著叫我看。

  功課她不做,她說:「反正就回去了,忙什麼?」

  她是難得的,說不做是真不做,神仙菩薩也說不服她。任憑多寶貴的東西,說放棄了,她是真的不稀罕,並不是一時逞強,不過是空口說說,後來又回來了,她不憐惜的。我看著她深覺她稚氣純真,再有價值的東西如果不稱她的心,她也就算了。

  別人做人總有個目的,或好好吃幾年書,或嫁個好的人,她一點打算也沒有,活到哪裡是哪裡,亂碰亂撮。如今年紀還小,有大人照顧著,如果有一天她父母有什麼事,那個時候。她恐怕會吃虧。

  看了一半的聊齋,她又來拿紅樓夢。

  我勸她,「你每天都耽誤在這種書上了,這種書你什麼時候看不得?你偏偏軋在這當兒看?快到圖書館去借了兩年的考試卷子來,我與你把功課溫習溫習。」

  她偏著嘴笑了一笑,被她一笑,我覺得自己是一等一的俗物了,非常不舒服,也只好隨她去了。

  她也很有心得,拿了書本說:「你看,這裡說得清清楚楚的:『也不過是三載五載,就各人幹各人的去了……』就譬如我與你,大家見了面,做了朋友,然而也不過幾年,大家就各散東西了,最可怕的就是各人做各人的事,並不覺得遺憾,也沒有思念——將來你會想我嘛?」

  忽然來這麼一個問題,倒也叫我難答。

  我想了一想,說;「各人自然要幹各人的事——不然怎麼活下去,當然你走了之後,我們還是照樣的吃喝,不過無論怎樣,我是會常常想起你的,想起很久。」

  她笑了,笑得很開心。

  我想她有什麼用呢?她就是沒想到這一樣。

  其它同學還是到處傳玫瑰追求我,德明說我騙了他,什麼都不與他說,就跟我疏遠了。他是一個十分不通的人物,憑什麼我要事事對他說?這年頭,也有兒子做了什麼,父母還不曉得的,也有丈夫在外莫名其妙,妻子尚自以為幸福的,我也懶得理他。

  玫瑰不會追求任何人的,我說過,我也沒有說錯。

  她不過在我這裡找到了一點點的安全感,使耽了下來。

  我是唯一不對她虎視眈眈的人。我有時候也陪她去看一場電影,她也把頭靠在我肩膀上。

  給人看見了,又說:「玫瑰的驕傲再也沒有了,倒看不出偉有這一手,等了這麼些日子,到底被他熬出頭來了,吃點苦也值得。」其實老天,玫瑰把頭靠在我肩膊上,不過是把我當椅子扶手,我是真正的有苦說不出。她像個小孩子,一邊看電影,一邊就吃花生巧克力,心裡一點邪念也沒有,誰要是想歪了,也都是花不迷人人自迷,又怪得了誰。

  況且她心裡一直不舒服,臉上笑得多開心,胸口裡還是懷著她的過去——不多,也夠她想的。到底戀愛過了,又吵開了,也死了這條心,她是糊裡糊塗的愛上了一個人,又不得所終,人家一直把她當個孩子,又結了婚,她這一股怨氣,大得很,一年半載還消不掉。

  有時候她笑道:「也不十分難過,只是一直認為將來學好了功課,回去一邊可以訴苦,一邊可以炫耀,如今訴苦與炫耀的物件都沒有了,就茫茫然不知所終,很是……意外。」

  她越是笑,我也很難過,除了聽之外,也沒有辦法。對她來說,我不過是一個聽眾,好的聽眾。然而觀眾也做不長了,我沒想到這一點,還很得意。

  有一天放學,她說吃了晚飯來,我到了家才洗澡呢,她就來敲門,萬分火急的。媽媽替她開了門,笑著請她坐下,就來叫我。

  我濕著頭髮,披了睡袍,只見她坐在客廳裡,低著頭,手上拿著一張紙,臉上的氣色又不比以前了。

  「怎麼了?」我一見她就知道有事情不對了。

  她把那張紙遞過來,是一封電報,雖然說是電報,但是卻像信一樣長。我接過了,「什麼重要事?」我問。

  「沒有什麼重要。他們打過幾次電話來,我不在家,又沒有寫信,故此就打了電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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