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玻璃珠的歎息 | 上頁 下頁
三八


  從第一次舞會出現,到現在,人是換了一個人了,但是眼睛沒換,眼神裡寶光流動,有種隱隱的邪氣。

  終於有一天,她會知道,我對她是真誠的。

  那個時候,她幾歲了?四十歲?五十歲?也許我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碰到了,她會過來說一聲,「偉,我知道了。」也許不會,但在她眼睛裡可以看得見。

  「我到你家去坐一會兒,好嗎?」她問。

  「那天坐了那麼久,還不夠?」我也問。

  「你是不想我去?」

  「沒有,歡迎之至。」

  看,誰都不能拒絕玫瑰,唉唉。我有多少功課要做,她去了,我如何可以集中精神?但想到同樣的傻子全校都是,我也就不出聲了。

  到了家,媽媽先誤解地微笑,她以為玫瑰是我的女朋友了。玫瑰老實不客氣的往昨日那張椅子一坐,她那種孩子氣的表情,仿佛把那張椅子當作她的東西一樣,然後拿出我的小說,書報,一本本的翻開。我發覺她一到房間裡,就靜了下來,像頭貓一樣的蜷伏在一角。

  我索性拿出功課做了起來,不去管她。

  她看了半晌的雜誌,抬起頭來,問我:「糸字旁一個官字,什麼意思?」

  「綰,縛在一起。」我問:「你在看什麼?懂嘛?」

  「有點懂,這本雜誌好,我把這段東西讀給你聽,看錯在哪裡,好不好?」她仰起頭來。

  「好,你讀。」我放下了筆。

  她這麼認真。也許她需要的不是朝九晚五的上課,而是一個上好的補習老師。她是好學的。

  「不要笑我。」她說。

  「誰笑你?」我說:「讀吧。」

  她翻開了雜誌,「秋來的景兒月掛簾,月掛簾,暗想芳容真可憐,當初指望與你紅絲綰,誰知如今各一天,誰知如今各一天!」

  她聲音很輕,每個字都念得很准。不容易了,半年前,她還是「你好嗎?」「吃了飯沒有?」的階段,現在能明白這種曲子,真算是難得了。

  我看著玫瑰,心裡對她的憐愛漸漸又上來了,才幾天前受的氣,不知扔到哪一個角落去了。

  可憐她的心不用在正經事上,不然升級還成問題?

  她說:「我們家從來不買這種好雜誌,不然也學到點東西。」她索性坐在地上,把我所有的東西拖出來看。

  我笑了。

  (五)

  她又不肯放過我,「笑什麼?你在做什麼?」她探頭過來,「喲!寫什麼?『如何解決英國經濟缺點』?這麼大的題目,如果答得出,你可以做首相去了。」

  我伸個懶腰,「可不是?從此可見教授的糊塗,老實說,這間學校,我覺得頂幼稚,不過是混張文憑而已。」

  「啊,你有這種想法?」玫瑰問,「我不知道,我覺得學校蠻好的,只是我不用功,把時間浪費掉了。」

  「你這麼想就好,不滿現實,做人不會開心,像我就覺得課程越來越無聊,巴不得到外國去跑一跑,看看那裡的學校怎麼樣。」

  「也不過是一樣罷了,」她笑,「不過遠,看不清楚,看不清楚的東西都是好的,是不是?」

  「並不見得,」我說:「我把你看得清清楚楚,但你還是好的,「我一點開玩笑的成份也沒有。」

  「我有什麼好?」她低下了頭,「這麼講,我很難過。」

  「好有很多種,你是好的。」我說:「將來你會明白。」

  「好?」她笑了。

  這是我真正與她在一起,單獨的在一起。

  媽媽拿了點心,茶進來,招呼我們,玫瑰只微笑,也沒多吃,她永遠有她自己的一套,像個野人一樣,我不太明白她,但是看媽媽的面孔,媽媽似乎對她印象不錯。

  這個當兒,她坐在我椅子的扶手上,看了上去,她真像我女朋友一樣,難怪媽媽誤會。

  她在我房間裡坐了一個下午,我什麼都沒做,只用筆在紙上畫來畫去,陪她閒聊,但是時間沒有浪費。

  她走了以後,媽媽問:「她叫什麼名字?」

  「玫瑰。」

  「很好的名字。」媽媽說:「長也長得好。」她又補了一句。

  「媽媽,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同學。」

  「自然先是同學啦,有誰說她馬上就做你女朋友?」她還是不相信。

  母親們永遠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

  第二天上學,玫瑰穿了一件墨綠織錦緞的棉襖,閃著金絲歲寒三友的圖案,這棉襖倒也罷了,那顏色襯著她的皮膚,卻有種說不出來的美,到這個時候,連女同學都說:「玫瑰穿中式衣服倒過得去,西裝在她身上妖裡妖氣的。」女孩子肯說另外一個女孩子「過得去」,那是大事,太了不起的事。

  放學她等我。

  「到你家去做功課。」她說。

  「為什麼?」我詫異的問。

  「你家氣氛好,好象有神幫忙似的,做得一定特別快。」

  「笑話了。」我笑說。

  「我可以來嗎?」她問。

  「當然,來好了。你不回家換件衣服?」

  「是要回去一次。你不相信,自從那次之後,我很少放學不回家,叫他們擔心,也真是罪過,你不知道,我現在聽話得很呢。」她有點洋洋自得。

  我說:「很應該這樣。」

  她跟在我身後,不響。我倒有點奇怪,平時她早就嫌我嚕蘇了,今天卻沒有,為什麼?我看了她一眼。

  她說:「你不知道,自從那天員警來過之後,左右鄰居都知道了,那個阿飛想必也知道了,故此以後竟沒有再出現過,多虧了你。」

  「這倒是好,那個阿飛,我最擔心。」

  「到後來,我倒不怕他了,我什麼都不怕了。」

  「什麼都不怕,也不好。」我說。

  她橫過來一眼,「我有什麼叫你滿意的沒有?」這句話說得大有下文,我沒有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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