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玻璃珠的歎息 | 上頁 下頁
四〇


  我看電報,上面先是責備她不乖,後來說她父親想念她,叫她回去。我看到「回去」兩字,像頭上著了一下焦雷似的,呆住在那裡。

  她低聲說:「我也這麼想,天無絕人之路,我正半天吊呢,沒想到父親就來叫我了,我樂得回去,也不用考試。」

  我著著她,原來她就這樣無情無義?在這裡熱鬧了大半年,說走就走,一點留戀也沒有,豈不叫人傷心?我很是悶氣,話也說不出來。

  她自己先笑了,「現在回去恐怕也過不舒服,兩頭不著,叫做什麼?忘了,中文始終還學不好,一點法子也沒有。等到真要走了,又捨不得這裡,平時倒一直嚷要走,人就是這樣子。」

  我聽到這裡,才知道她也捨不得,只是那驕傲倔強的脾氣老不改,應該哭,她反而笑。

  她說:「將來我是要後悔的,這樣浪費了大半年在這裡,又沒有盡力,盡了力倒也算了。以後還會有這樣的機會嗎?將來又幾時見你們呢?」

  我呆呆的用手擦了擦濕頭髮,「將來要見面,也不過是幾個鐘頭的飛機而已。」我緩緩的說。

  「你肯來看我?」

  「肯,你也可以來看我,最好是放假的時候來,大家有空。」

  她又笑了笑。她穿了一條淺藍色的燈芯絨褲子,褲管很寬,一件藍白條子的毛衣,腰身真真只有那麼一點點,毛衣比較短,又顯著腰間一兩寸的皮膚,雪白的。玫瑰還是那個樣子。只不過那笑裡帶點苦澀,是以前沒有的。

  「既然你想回去,你父親身體不好,又來叫你了,就回去好了——只可惜你見不到這裡的夏天了,這裡的夏天其實也不錯呢,那鳳凰木開花的時候,火豔豔的紅,我想你家是沒有的,這是南中國的樹。」我說。

  「我可以想像得到,你說過多次了。」她忽然叫了我一聲,「偉!」

  「什麼事?」我抬頭。

  「沒有什麼,叫叫你的名字,將來叫你,你未必聽得到。」

  我強笑說:「算了,才看了幾章紅摟夢,語氣就學了那裡頭的人物,千萬要改過。」

  她聳聳肩,把頭髮撥到另一邊去。

  「飛機票訂了沒有?」

  「明天才訂,約兩三個星期,收拾好了才走,東西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書本筆記以及冷天衣服都留下,用不著。就算要,也只好將來寄,要緊的帶一點。這裡叫我買手錶回去送人,便宜,誰不打算買,誰有沒有手錶與我有什麼關係?自己的事還忙不及呢。」

  她是真的要走了。

  每個同學都覺得她遲早是要走的,都有這個心理準備,但是她真的要走了,相信誰都愕然。當然也有稱願的,但是玫瑰走了以後,還剩下什麼好的說話題材?都寂寞下來了。我呆呆的看著她,以後再通訊寄照片,到底兩樣了。

  「還有兩個星期,我是不上課的了!」她說。

  我衝口而出,「我也不上課了!」我說:「陪你玩玩。」

  「不好吧?」她目不轉睛的看牢我,「我是頭等自私的人,如果你說陪我,我會真的接受,你可別開這種玩笑。」

  「開什麼玩笑?離考試還有一個半月,請十來天假,我功課平時又不差,不一定就升不了班,你放心。」

  其實兩個禮拜的功課是非同小可的,補得上補不上也還不知道呢,也要看過才說,但是玫瑰要走了,我覺得這樣做是值得的。價值是沒有標準的,怎麼量呢?我心裡覺得這麼做快樂,也就抵得過了。

  「真是這樣就好了。」玫瑰笑,「那麼我就不客氣,我們到處走十天。」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母親不說什麼,對於玫瑰要回家了,有點稀奇。她以為玫瑰是我的女朋友,再也不走的,剛在高興兒子有了女朋友,又得一場失望。

  我明白她的心情。

  我向學校請了假,說家裡有點事。玫瑰來了這麼久,也根本沒有開心輕鬆過,既然她要走了,務須使她留下一個好一點的印象,我覺得這一次假請得很是值得。

  第二天一早我去把她帶了出來,我問她:「要乘公共汽車還是計程車?如果要坐跑車,也使得,我去借了來。我們去淺水灣,雖不能游泳,看看也好。」

  「乘公共汽車:「她說:「來了這些日子,從家到學校,又從學校到家,還沒乘過公共汽車,一定很有趣。」

  我笑了,她倒是不拘小節,沒有時下一些小姐的富貴習氣,也許太富貴了,她也有必嘗嘗平民玩意兒。像我以前上中學,公共汽車簡直擠怕了,看見車站上的人龍就煩,情願天天早上走大半個鐘頭的路。

  我與她上了公共汽車,搖搖晃晃的走到第二層,因為時間不是擠逼鐘點,而且又是去郊外的車,樓上才硫疏落落的幾個人,我與她挑了座位坐下,買了票。

  我把票交到她手裡,她說:「真想把票子收下留念。」

  我笑了,她真的認為值得留念?當下她把票子收入口袋,

  我叫她穿得厚一點,她果然套了一件寬寬的夾克,手上又戴著手套,圍巾密密的。我把她的絨線帽子拉得低一點,她的臉看上去益發像娃娃,只是臉色不太好。

  這麼冷,雖然有陽光,卻還是呵氣成霧。

  她來了這麼些日子,就冷了這些日子,天沒暖,她先走了,真可惜。

  我又把她的衣襟拉拉好。

  這種動作很是婆媽,然而玫瑰太像一個小孩子,我忍不住要照顧她。

  玫瑰家裡的男朋友,難道真的找到一個比她更好的女孩子了?依我看,比玫瑰更好的,只恐怕難得了。

  想著我們只剩下十來天在一起了,我心裡十二分的不自在,很是黯然。

  玫瑰戴著手套的手握住我的手,她說:「風景真好,也算是獨一無二的了,以前老是在城裡轉,並沒有看清楚,今天天氣真不錯,你說是不是?吸!你呆呆的想什麼?」她推了我一下,眼睛斜斜的看著我。

  我笑了,「沒有什麼,你這一身打扮,像個小男孩子。」

  「做男孩子才好呢,我頭一個志願是當水手。」

  「做水手根本是很風流的,我若果畢業了,也抽個空檔,去做一年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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