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玻璃珠的歎息 | 上頁 下頁
三七


  玫瑰還是不出聲。

  我只好閉上了眼睛。

  我怎麼睡得著呢?有她在身旁。但是我儘量閉著眼睛,不去睬她。多睬多麻煩。

  隔了約莫一小時,她才走了。

  臨走時,她把臉趨近我的臉,看了我一會兒,我還是裝睡,但是覺得她的呵氣。然後我聽見她向母親告辭,開大門關大門的聲音。

  多麼長的一小時。

  她就那麼坐在我身旁,一聲不響,多麼長的一小時。我想,不過她還是走了。總是要走的,不如不來的好,她來做什麼呢?一句話也沒有說,坐在椅子上那麼久,恐怕她一生中還沒有遭遇過這樣的冷淡。然而叫她試一試也好,她把每個人都當作腳下塵土,活該也輪到她有這麼一天。

  但是我對她還是心腸軟的,不忍她一直坐下去。

  我的熱度當天夜裡就退了,吃點粥,精神恢復了一半。第二天還是去上了學。

  德明問我:「玫瑰跟你說了什麼?」

  我答:「一句話也沒有,你走了,她也走了。」

  「奇怪,昨天她主動來找我,求我帶她來見你,從來沒見過玫瑰有這麼低聲下氣的,本來我也想趁機吊起來賣,奈何總是狠不起心,她就是這樣,不見得是好女孩子,但也不壞,看見她,我們都沒辦法,被她牽著鼻子走。」德明停了一停,「不是我說,玫瑰這女孩子,有時候……太過份,不懂得適可而止,這是外國人脾氣。」

  我不響。

  看來德明也夠瞭解她的,只是大家都拿她沒辦法。

  我決定抗拒她到底。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我實在為她喪盡了自尊心,經過前天那種事,也只有我才有臉到處走——怎麼見得她一定會赴我的約會?怎麼見得她不會失我的約?我真是天真得可笑。報警,到現在想起那個員警的表情,臉上還似磨過薑似的辣。也只有我一個人有那種膽子。

  好了,一輩子明哲保身,沒想到現在弄得身敗名裂。如果再與玫瑰纏下去,我還不知道會做怎麼樣的事呢。

  不過這也不能怪玫瑰,色不迷人人自迷。現在我也像那班女同學一樣,只希望玫瑰回家去,眼不見為淨。

  果然沒多久,這事就傳開了,並不見得是玫瑰說的,是當天圖書館裡的女同學,見我氣急敗壞,天黑了還去學校找玫瑰,一時好奇,查根問底,終於發掘了不少真相,於是當作笑話講。

  我並不理這麼多,只是比以前更沉默。

  在學校還那麼多事非,就因為玫瑰長得好一點,這些人臉色就發綠,妒忌得什麼話都編,結論是:「偉有得苦好吃了!好好的去碰玫瑰,本來還以為他高人一等,但也不能怪他,玫瑰……」把玫瑰說成了狐狸精。

  我更後悔了,後悔那天衝動,把事情弄大了,等不到玫瑰,索性回家不就是了,怎麼這麼多事?現在連她牽涉在內,想深一點,她該怪我才是。女孩子失約,本來稀疏平常,只有我才看得那麼重。

  放學了,玫瑰跟在我身後,慢慢的走,不解釋什麼,不發一聲,我歎口氣,轉身停步,「你跟著我斡什麼?」她也停了腳步,又是不出聲。

  「玫瑰,回去吧。」我說。

  她看著我,「回到哪裡去?」總算開口了。

  「家去。」

  「什麼家?」

  我笑了,「我又不是移民局,難道把你趕回去不成,自然是這裡的家。」我說:「回去吧,做功課。」

  她搖搖頭,「別提功課了,我也真的要回去了。」

  我一震:「幾時?」

  「三月。」

  「為什麼選這個日子?」

  「我也不知道,可能存心不要等天熱。我竟見不到夏天,也罷,回家去,天天都熱。只是回了家,也太遲了,什麼都沒有了。」

  我不響,有時候玫瑰是這麼的悲觀,我說不出安慰的話,回去了,她說她要回去了。

  「你是明白我的,是不是?」她問。

  明白她?我並不明白她,恐怕誰也不明白她。

  「你不生我的氣了?」她問:「那倒很好。」

  「那事是我搞的,倒是你應該生氣。」我說。

  「你器量很大,偉,我喜歡你這一點,但是你一點也不生氣,妒忌,我就不舒服,那天失了你的約,原是故意的,沒想到,你誤會我有了意外,家裡的人說:你在門口,等了我很久!對不起。」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問:「你要我妒忌做什麼?不見的就此你便舒服了,你又不要我這種男朋友,你要的是一個影子,那有什麼好處?影子也是找得到的嗎?依我說,你在這裡好好地念書,好好地找上一個男朋友,忘記那個開貝殼店的人,也就是了。」

  「你……我早已忘記他了。」她的眼睛看得很遠。

  我啼笑皆非的看著她。忘記了?這樣叫忘記了?才怪。現在她正思念深呢,還說忘記了。

  我坦白的說:「找我沒用,找誰都沒用。你要的不是我們。至於我,我不過比別人更鈍。你與我在一起可以放心,是不是?」我笑了。

  她的臉忽然之間紅了。

  我從來沒見過她臉紅。我無意說她老皮老肉,不過她不容易尷尬,那倒是真的。我又造次了,其實這樣的事,她知道,我知道,不就行了,為什麼我一定要說穿了為止?又有什麼味道?

  由此可知我還是沒有爐火純青。

  「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她隔了半晌才說。

  「喜歡有什麼用?一隻狗一隻貓,一件衣服,一塊蛋糕,你都喜歡呢。」

  「你要這樣說,我有什麼辦法?」她忽然又倔強起來。

  「玫瑰,不要開我玩笑了,我很清楚我在你心目中是什麼地位,你何必哄我?」我苦笑,「你可以哄的人這麼多,決不在乎我的,我不生你的氣,但是你……」我不說了。

  她不出聲,臉色更白了。這半年來,我看著她瘦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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