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玻璃珠的嘆息 | 上頁 下頁
三六


  於是我到警察局去銷案了。解釋了很久,幸虧那警官很瞭解,他說:「難怪你擔心。」他自然猜得出,我的女朋友是跟別人出去了,爽了我的約,叫我失心瘋似的到處找。

  這麼多人看了這場好戲,不到半天,學校就傳得沸沸騰騰了,也許玫瑰還把我當傻蛋講,一直笑,就像講一篇電影一樣。

  我是頭一個不要面子的人,我不介意失面子。面皮是什麼呢,不過是表面。人家怎麼樣,理得了這麼多?然而我對玫瑰卻是徹頭徹尾的失望,痛心。

  她當初來的時候,還不是這個樣子的,那個時候蠻好,頗努力將來,一直叫我補功課,然後她那個男朋友結婚了,她就從此換了一個人,現在到學校,也不過是應個景,我還以為她有得救,現在看來,是沒有什麼希望了。

  早知道當初由她回去,倒也是一件好事。

  但是那個時候,大家又拚死命的留她。

  我回到家裡,就覺得頭痛,身體碰到了床,便不想起來,我呆呆的看著天花扳,如今怎麼辦好呢?明天還是要去上課見人的。見就見吧,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我翻了一個身,因為昨夜根本沒有睡過,所以居然睡著了。

  睡了三個鐘頭,母親把我叫醒。「醫生來了。」她說。

  「怎麼就叫了醫生?」我問。

  「我摸你的額角,滾燙的,又睡得昏昏沉沉的,分明是受寒了,叫醫生來打一針退了熱,有什麼不好?」

  我點點頭。

  「怎麼會淋了一夜的雨?」媽媽問我。

  「看足球去了。」

  「是不是?」媽媽抱怨說:「明年離了家,也是這麼來著,誰吃得消你,瘋瘋顛顛,沒點正經。」

  醫生打了一針,放下藥走了。

  媽媽這才想起,「啊,有一個同學來看你。」

  「是德明嗎?」我問。

  「不是德明,德明我認得,是個女孩子,也來過幾次。」

  「女孩子?」我抬起了頭。

  「是呀,長得很好那一個,站在門口,問我你怎麼沒上學。我說你不舒服,正睡覺呢,她說待會再來,就走了。」

  「啊!」我淡淡的說:「是個同學,她如果再來,就說我病得不能見人了。」

  「你這算什麼?病得不能見人?無端端咒自己的人倒少有。」媽媽說:「有人來看你,你就說幾句話。」

  「媽媽,」我說:「我不是孩子了。」

  「好好好。」她賭氣出了我的房間。

  我心想,玫瑰,她看我來了,我倒沒想到她還有一點點同情心。然而她來看我做什麼?是像可憐一條狗那樣嘛?她也可憐我?我賭氣的想:我不要見她,我才不要。

  跟著賭氣之後,我心平了,我還是決定不要見她。這樣子沒有結果的事,還是不見的好。她這次來,不過是帶著歉意,歉意過後,她不過如此,我何必欠她這個人情?

  不要見她。

  到了下午,她還是來了,是德明陪她來的。說她聰明,也真聰明,她一個人來,我可以推掉她,但是德明可以自由的進出我的房間,我推也推不了。

  德明說:「你怎麼就生病了?玫瑰來看你呢。」

  「我衣冠不整,不能見女孩子。」

  「偉,這半年內,你益發酸了,看你那樣子!」

  「你看我這樣子,還能見人嘛?」我問。

  「奇怪,忽然之間大發厭世之言,不見人?難道明天你就不上學了?我不相信。」

  「你與玫瑰回去吧。」我說。

  「我來了就得見到你。」玫瑰的聲音在房門口響起來。

  我轉過頭去,看見了她。她長髮紮在腦後,穿一件咖啡色白點子的毛衣,米色長褲子。外

  面還是在下雨,長褲下截默默斑斑的水漬,她永遠是這麼不經意,這種脾氣,多久才改呢?卻又這麼扣著我的心,我歎了一口氣。

  玫瑰的臉色蒼白,沒有化妝,怪可憐的倚在門框上。

  德明不知就裡,連忙拖過了一張椅子,他說:「玫瑰,來坐,你還沒來過這間臭房吧?別客氣。」

  我看著德明,他們倆個又幾時和好了?玫瑰與「那個開跑車的混小子」出去之後,德明不是跟她沒來往了嗎?怎麼又陪她來看我呢?玫瑰的法寶是多的。男孩子在她手上像牽線人兒以的,暈頭轉向,也不能怪他們。

  她要德明做什麼事,只要回頭笑一笑,說聲對不起,也就可以了,還費什麼功夫?

  德明說:「坐呀,咦,怎麼不說話,吵了架嗎?」

  玫瑰說:「才沒有,偉不跟任何人吵架。」

  我說:「病得累了,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德明看著我,「至少該說『不敢當』,好了,我還有課要趕回去,玫瑰,明天見。」他說:「你多留一會兒,偉這裡的點心最好吃,你不會反悔的。」

  這小子匆勿的溜走了。

  我仍默默的躺在床上,假裝閉目養神。

  玫瑰坐在椅子上,一點聲音也沒有,也不動,我隔了十分鐘左右,實在忍不住,睜開眼睛看看她,她低著頭,在看自己的雙手,我只見到她一頭黑髮在肩上,濃眉,長睫毛,整張臉是靜止的。玫瑰很少有靜的時候。不過真的靜下來,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我看得呆呆的,隔了很久,她的睫毛才會閃一閃。

  我真希望她永遠有這麼靜。

  我說:「你怎麼不去上課?最大的損失是缺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把眼睛轉了方向。

  她不答。

  我又說:「昨天給你家惹了不少麻煩,對不起。我已經去銷了案子了,不過警察說既然這一區有這麼一個人,他們就加緊巡邏才是,這一來,大家可以放心。」

  她不是聽不出我語氣裡的諷刺,但是她還是不響。

  我說:「醫生來打了針,這些針藥都有催眠作用,我想睡一會兒,謝謝你,你請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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