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玻璃珠的歎息 | 上頁 下頁
二六


  我有點納悶:這與她平日用功的態度不同。

  她看著我,大眼睛閃閃生光。

  我想了一想,「如果我替你做了,你自己是永遠不明白的,對你沒有好處。」我也看著她,怕她生氣。

  「有,你做了,我交出去,可以得到一個很好的平常分,卷子回來之後,我可以慢慢看你怎麼做,考試出同樣的題目,不成問題。」她輕聲解釋。

  她分析得這麼清楚,我覺得很合理,於是我說:「好,我替你做,你喜歡哪一首詞?絕不能『床前明月光』吧?」

  她笑了:「謝謝你,別做得太好。老師也教過幾首,我不喜歡,以前父親喜歡韋莊的詞,你知道這個人?」

  我點點頭:「我知道這個人。」我有一分驚異,她的父親喜歡韋莊,她父親起碼四十左右了吧?我不明白,這麼的年紀還能浪漫起來?但是我隨即笑了,誰沒有年經過?也許那是年輕時候的事了。

  難怪有這麼一個女兒,我細細的看玫瑰,我在想,她是像她父親呢?還是母親?

  「喂!你盡看著我幹什麼?神經病!」她笑。

  「只有這麼一樣功課?」我問她。

  「哦,還不夠呀,你倒是夠黑心的。」她說。

  我看著她,這麼俏皮搗蛋,會作弄人,利用人,又亳不掩飾,願者上鉤,碰到這麼一個女孩子,我還能做什麼?只好隨她牽著我的鼻子走。

  「我下星期給你。」我說。

  她用手撐著下巴,細細的看我,「你像我的父親,說不出在什麼地方像。我父親不年輕了,他四十歲才得了我一個女兒,現在居然趕了我出來,我母親也不說什麼。」

  「你母親年紀也大了?」

  「不,母親今年才三十八歲。」她說。

  我點點頭,以她的驕傲,她是不輕易說起家裡事的,我相信方德明一生一世也不會知道。但是我什麼地方像她父親呢?

  如果她有那樣的一個父親,就不該叫玫瑰瑪璃這個名字。

  「我原來有個中文名字,因為母親不喜歡的緣故,沒用。」她果然說了,「你道奇不奇?」她的語氣想也是跟她父親學的,相當頭頭是道。

  我終於問了一個想問很久的問題:「你母親可是中國人?」

  玫瑰奇說:「只有你看出來了,她是混血兒哪。」

  我說:「難怪你這麼的白。」

  「是嘛?」她說:「在夏威夷每個人都是混血兒,只要不明顯,誰也不細細的去查。也是中國人,很純的,住在一個地區永遠不走出來。我母親很美麗,有一半是中國人。」

  我不好問她另一半是什麼人。

  她的確是一個神秘的女孩子,開頭我們都以為她是純正的中國人,到現在,才發覺完全不對勁,但是我們不能說她完全不是中國人,她說她有四份三是中國人。

  我心中歎口氣,如果她簡單一點就好了。

  如果她簡單一點,我也不會對她癡到這種地步吧?

  我已經癡得要用紅樓夢來解釋自己了,老天爺。

  她的手擱在圖書館的長臺上,手指細而且長,手指上戴滿了戒指,都鑲著小小的寶石,我想把我的手放在上面,但是我終於沒有那麼做。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那麼做。

  在她的面前,我十足十像個書蟲,連女孩子的手都不肯碰。她的手是細的,細而且白,相當長的指甲,但是乾淨,沒有指甲油。通常看文藝復興時期的外國畫,我總是喜歡留意女孩子的手,無論交迭著,支持著下巴,拿著望遠鏡,抱著嬰兒,那雙手總是十全十美的,我喜歡那樣的手。

  我低頭不響。

  我終於遇見了一個我要的女孩子,但是她不容易得到。

  我想我們該走了,今夜如果有多餘的時間,我還得替她捉刀做功課。

  她卻說:「我聽說你是一個很頑皮的人,頑皮,你明白!很多女孩子都這麼說,開頭你也一直與我作對,為什麼忽然之間你變了,變得這麼靜?」

  我說:「你不知道?」我看著她的手,「我愛上你了,所以沒有笑話好說呀,愛情不是瀟灑的。」

  「什麼?你愛我?為什麼?」她很吃驚。

  「因為你可愛。」

  「不不,不要愛我。」她擺著手。

  「為什麼?」我問:「我愛你,這是我的事,我又沒強逼你也愛我。」我淡淡的說。

  「怎麼會呢?」她睜大了眼,「以前有一個男孩子,他拿了手槍逼我愛他,你的態度倒很兩樣。」

  我握著自己的手,看她一眼,我說:「我是中國人。」

  她不響。

  她把手擱在我的肩膀上,當我是一個好朋友一樣,她說:「我不明白,但是我喜歡你,我不會不對你好的,但是我也不會對你太好。」

  我有一陣心酸,好,她上來就把態度擺明瞭,我還能說什麼?我只好永遠堅持「我愛你,與你無關」的態度。

  我說:「你的男朋友太多了。玫瑰,太多男孩子對你一見鍾情,所以你才會這樣。」

  她看我一眼,「我不得不告訴你,我愛上了一個人,他不愛我,完全的拒絕了我,令我傷心到現在。」

  「真有這麼一個人?」我詫異的問:「誰?」

  她點點頭,「有。他開一家貝殼店,中國人,長得很好。他不喜歡我,我一進他的店,他就皺眉頭,一直說我的中文不好。」

  「這是你來學中文的原因?」

  「不,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坦白的說:「我想這是講究緣份的,我爸爸說什麼都是緣份。他要是不喜歡我,我的中文再好,他還是不喜歡我,他不過是故意挑剔而已。」

  我笑:「是的,你父親說得很是。」

  「不過我總是忘不了他,也許只是心裡生氣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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