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玻璃珠的嘆息 | 上頁 下頁 |
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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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問我,「喂!教我中文好不好?我要寫信給爸爸。」 「我不叫『喂』。」我笑,「但是我會教你中文。」 她頓足,「你老是與我作對!」 「我與你作對?我的天!我幾時與你作對?你倒說說看,有什麼你叫我做,我沒有為你做的呢?」 她不出聲,想了一想,「那倒是真的,然而我如果對別人這麼好,別人也會為我做這麼多事。」 「你這叫做對我好?」我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這樣叫對人好?這個女孩子,她對人壞的時候是怎樣的? 我想不明白,我有點怕這個女孩子,她是可怕的。 像一堆火?看著熊熊的,青色的火焰,我想觸摸一下。 與她在一起,光是感覺,已然不錯,我很滿足。 她問一些奇怪的問題:「夏天幾時來呢?」 「這裡根本沒有冬天,什麼夏天?」我告訴她。 她白我一眼。 我連忙說:「你不會喜歡這裡的夏天,太潮,很悶,還是涼一點點的好。」 「我天天發抖,房間裡開三隻暖爐。」她說。 「你瘦了。」 「唔。」 她的中文很壞,但聽過很多故事,使我難以下手。她只是不會寫字,說、意思,都很明白。 所以我除了成為一個補習老師之外,簡直不知道做什麼好。 她在利用我,我知道。 但是當她利用方德明的時候,我就不高興了。 方德明是我們學校裡的一流高手,體育健將,我不過是應景的。 這個人長得高、漂亮、帥,而且威風,我承認他英俊。 而且他有錢。上次的網球比賽,因為他去了度假,所以我才有機會出場,贏得了玫瑰的注意。 我不大看得起他,不過我看不起他不打緊,有這麼多女孩子看得起他就令人奇怪了。玫瑰也看得起地,有一天,我看見她與他打網球——為什麼不與我打?我也會。 陰天。下雨,草地是濕的、玫瑰穿著白毛衣白長褲,戴著一頂小紅帽。我走過網球場,我在想:這個女孩子是誰?學校裡並沒有這一號人物,看清楚是玫瑰了,我有點安慰,至少我眼光是不錯的,但是與她對打的是方德明,我心裡就酸得冒泡兒。 我腳不由自主的向他們走過去。 「玫瑰?」我說。 她看見我,扔下了球拍,向我奔過來,白褲子上都是泥濘,白跑鞋上有青草漬,但是她看上去,比什麼時候都美,她向我招招手。 「什麼事?」她說話的時候,口中冒著白氣。 「不覺得冷?」我很諷刺的問,其實是妒忌。 她眨眨眼,側著頭,看清了我的心,笑了。 「不冷。」她說:「遲早要習慣的,是不是?」她回頭看方德明,「你認識他?認識他?」 我點點頭,學校裡誰不認得我,誰不認得方德明,我們是出名的一文一武,現在我為她補習功課,方德明陪她消遣,她該滿意了。 我說:「你會著涼的。」 我說得太早了,方德明早把一件大紅的斗篷蓋在她的肩膀上了,她又回頭一笑,我看得幾乎昏過去。 「你好,偉。」方德明向我點點頭。 「好,」我說:「下星期有報告要交上去。」我提醒他。 「我知道。」他笑:「但是玫瑰要叫我練網球。」 玫瑰說:「下次我們到他家的球場去練。其實那時在家,我們也有網球場,」她聳聳肩,「但是現在家太遠了,不說還好過點。」 方德明接上去說:「如果你寂寞的話,來我們家住。」 玫瑰說:「不,我親戚不允許的。」 他們兩個人一對一答。我半句話也插不進去,他們簡直存心開我玩笑。方德明一向也對我沒有好感,現在我想該打一場仗。 我忍著氣說;「玫瑰瑪璃,今天晚上見。」 晚上我要替她補習。 她說:「偉,晚上見。」 好的,我真的沒種,晚上居然還上她家去。 然後我回頭走了。 我沒有回頭去看他們兩個,想必方德明也有點不安,他會在問:晚上,晚上什麼?假如這個小子以為玫瑰是他的,他簡直是在做春秋大夢。 回到家裡,我的氣反而平了。玫瑰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我愛上了她,是的,但這只是我單方面的想法,如果一廂情願可以行得通,天下恐怕得大亂,她又沒有騙我哄我,很明顯的一片狡黠,我應該自己警惕才是。就像她以前那個男朋友,千里迢迢的跟了來,也是出於他的自願,與玫瑰無關。 好吧,就算她是一朵花吧(也真夠俗),蝴蝶蜜蜂不肯放過她,可不是她的錯。 想到這裡,又心安理得起來,我打開了我的紅樓夢。 如果她要去愛上一頭牛,就讓她去愛上方德明好了。 我很懷疑:如果她真的愛上那條牛呢? 「不會的。」我隨即對自己說。 誰知道會不會。 我準備了我的書,拿到圖書館去等玫瑰。 我總是在圖書館教她功課,那裡靜,大,而且放了學,人不多,可以低聲說話。 我喜歡教她功課,她是這樣專心,用神,眼睛動也不動的瞪著我看著,用神聽解釋。我覺得她父親逼她過來讀中文簡直是與她作對,她倒沒有怨,而見一派要做得好好的樣子,這一點她與旁的女孩子不同,她有意志力。 每天她來的時候,從門口路進來,總象一幅圖書一般的美麗:不同的衣服,不一樣的表情,有時候微笑,有時候鼓著嘴,總有她的花樣。 她的每一種花樣我都喜歡。 有一天她要求我幫她做一首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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