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玻璃珠的歎息 | 上頁 下頁
二四


  我覺得我自己有點卑鄙,然而也得玫瑰自己願意才行,她講得很明白,她不喜歡這個男孩子,是這個男孩子自己跟了來的。

  為一個女孩子放棄學業,一點也沒有把握的跟了幾千里路,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這點最最起碼的理智,一個男人應該有,為了玫瑰。我還不致於這樣,誰知道呢?或者稍遲一點,我會陷得比約翰更深。

  玫瑰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子。

  一條紅的長裙,貼著身子,晃動著,整個人晃動著,象水晶杯子裡的紅酒,喝得再多也不致於狂醉,但也夠受的。我看著她的舞姿,她是美麗的。

  她今年幾歲?十九?二十?到了三十歲,這樣的女孩子,會是怎麼樣子的?恐怕更加醉人吧。我無意看著他們跳舞跳下去,反正時間也到了,早一點告辭,也無所謂。我是偷偷溜走的。

  第二天,她真的在路口等我,血紅的一件大衣,翻領上鑲雪的貂皮,最新的款式,恐怕全是到了此地才買的大衣,我笑著迎上去。

  並沒有一個女孩子可以使我這麼快樂,她做到了。

  她偏著嘴笑了一笑,馬上收斂了。

  臉還是白玉一般,真不相信她曬過太陽。然而皮膚白的人是曬不黑的,他們說,可見也有幾分道理。

  「昨天我先走了,對不起。」我說。

  「哼!」

  我笑,「我的名字又不叫『哼』!」

  「我愛怎麼叫你,就怎麼叫你!」她挑戰似的看著我。

  「你是女皇?」

  「你愛聽不愛?不愛的話儘管走,誰在乎?」

  我沒有走。我看著她三分鐘,她不響,我們僵著。哪兒有這種女孩子?一見面就跟人吵架,誰能受這樣的氣?我於是決定轉身,我才動肩膀,「喂!」她急了,「我有事要告訴你!」

  我轉回身子,這是她主動叫住我,我很高興。

  「約翰回去了。」她說。

  「啊?」這倒是一個意外,「幾時?」這麼快。

  「今天晚上的飛機。」玫瑰瑪璃說。

  「啊。」

  「我把他請走的,我昨天晚上告訴他,我實在受不了他,而且他在這裡,使人給人取笑,所以我只好叫他走,我不是故意的。」

  聽她輕描淡寫,娓娓道來,簡直不相信她就是這樣把一個男孩子的心傷得粉碎。我的天!

  如果我稍微有點腦袋,也應該馬上拔腳而逃才是,誰還耽在她面前?誰能保絕她幾個月之後不叫我滾。但她越是這樣,我越是好奇要知道她到底是個怎麼樣的女孩子。看,男人下流就下流在這裡。天生的賤,一點法子也沒有。

  我說:「你很殘忍。」

  她縮縮鼻子,她說:「才不呢,我是個好人,才叫他走,否則把他留在身邊,象一條狗一樣留個十年八年,我有什麼損失?這樣說個明白,你認為不對?」

  我又說不出話來了,她的道理這麼一大堆,而且的確有的女人比她更深謀遠慮,我相信她是不壞的,她只是任性,而且初到這裡,處處不慣,脾氣也自然壞一點。

  我忽然之間,找到了許多理由,替她解釋起來。

  (二)

  奇怪,她倒沒有解釋,我反而替她假設了道理。

  別愛上這個女孩子。

  但是她圓圓的臉是這麼可愛,可愛便是值得愛,犧牲一點又算得什麼?

  我指指我的家,「我就住在那邊。」

  「很美的屋子。」玫瑰說:「我喜歡那些長春藤。」

  「很舊了,我的祖父固執,他不肯搬。」我說。

  「他還活著嗎?多老了?」她天真的問。

  她真是有的事懂,有的不懂。

  我改正她:「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笑:「你應該問:『他老人家還健在?貴庚了?』」

  「還不一樣?虛偽。」

  我奇異的看著她。可以說她是野人,但也可以說她完全是純真的,原始的。有缺點也有優點,她使我著迷。

  「你要不要見他?」我問。

  她搖搖頭,「我不喜歡這裡的人,每個人都板著臉,不和藹,同學也一樣,向他們借功課看看,象少了一塊肉似的,真受不了。」

  「別愁功課,我會教你。」

  「真的?答應了不准賴,誰賴了誰是狗。」

  「好,」我笑,「做狗好了。」

  她橫我一眼。

  (水如眼波橫,山似眉黛青)

  我的國文很差很差,但忽然之間,這兩句詞跳進我的心裡,拿來形容她,恐怕是再好沒有了。我喜歡她那道鬱鬱的濃眉:永遠有神色的眼睛。

  我歎一口氣,老天,我是愛上她了。

  愛是來得快的,我有得苦吃了。

  好的,我認了。我叫偉,我在追求一個叫玫瑰的女被子,他們都說:偉有得苦好吃了,但是苦中作樂,是咱們中國人的看家本領,我就懂得這個道理。我愛她。我想我是愛上她了。

  她驕傲,但是她對我不見得如此,有時候她也把那種驕傲收斂一下,給我一個機會,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女孩子驕傲也是可愛的,尤其是她。

  當然,有人說:當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你就是喜歡她了,什麼缺點都看不見,我想我是這一種無可藥救的人,只不過我看得見她的缺點,而且連她的缺點,也覺得不錯,我沉淪得比任何人都厲害。

  但是同學們都認為我得到了玫瑰的青睞(為什麼要叫青睞?)她不肯與其它的人說話,口音奇怪,明明是中國面孔,中國血統,行動舉止卻一點也不像中國人,但是她那種奇特,引起了無數女孩子的妒忌,男孩子的豔羨,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與她說上幾句話,都得不到機會。

  我很賤。因為如此,我才覺得她特別可貴,我愛她。

  我正式得到一個接近她的機會,是她自己提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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