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玻璃珠的歎息 | 上頁 下頁
一二


  §江湖客

  他們叫他江湖客。

  我問他:「你的真姓名叫什麼?」

  地笑答;「我姓江,名湖客。」

  「那有這樣的名字?」

  「真的,這名字很雅致呢,你別想到別的地方去就行了。」

  他在大學附近開了一家小酒館,很受學生歡迎,下課我們總到那裡去孵著。

  他是一個傳奇人物,據說有黑社會上去找麻煩,被他三言兩語,加上一雙拳頭就打發掉了。

  他們形容他會發暗器,有些說是小刀,有些說是飛鏢,玄得很,我都沒相信。

  他約四十上下年紀,留著大胡髭,笑起來眼尾有皺紋,帶一種粗獷的英俊,應該很受女人歡迎,但不知怎地,據說他從來沒有結過婚。

  「據說」是因為他守口如瓶,從來不說自己的身世,是以沒人知道他的來龍去脈,只曉得他身份神秘。

  「你是中國人?」我問。

  「有中國血統。」

  「混血兒,你看上去像歐亞混血兒。」

  他但笑不語。

  「據說」他身上還有英國、日本、希臘、法國等血統。

  他會說流利的法文、義大利語、英語與中文。

  華語說得比我還標準。

  我說:「老江湖呀,你何必開酒吧?簡直浪費了你。」

  他微笑,「是,不開酒吧,我還能做什麼?替水手帶街?」

  他為人很謙和、大方。

  嗜酒又付不起酒資的人常常可以賒數。

  我問他道:「有沒有女孩子追求你?」

  「有,你。」

  「我?」我臉紅,「胡說。」

  「不然怎麼對我表示如此大的興趣呢?」他指指我的鼻子

  「因為你有魅力。」我說。

  輪到他臉紅。

  每天放學,我都往他酒館跑,喝啤酒、吃肉餅。

  他說:「小妞,當心長士啤呔。」

  我看看肚子,不在乎的說:「誰關心?」

  「你一點女人味都沒有,像個男孩。」他取笑我。

  「做男人有什麼不好,自由自在,」我嚮往,「如果我身為男人,大學畢業,先去做兩年水手。」

  「怎麼?大學畢業才做水手,不浪費嗎?」他問。

  「水手浪漫的生涯,到異鄉遊覽,大海是家,鹽香的空氣,」我心嚮往之,「阿裡巴巴的國都,南美的叢林……多麼美麗的理想。」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老江大笑起來,順手拉拉我的粗辮子。

  我好脾氣地笑,「代溝呵,你聽過沒有?」

  「這倒是真的,我可以做你的爹。」

  「你幾歲?」

  「比你大好多好多。」他總有辦法避而不答。

  我念經濟學。他便笑我可以一邊航海一邊看股票上落:「一隻手羅盤,一隻手算盤。」

  我被他氣結。

  漸漸,我把江氏酒館當作我第二個家,而老江成了我的大哥哥,凡是生活有疑問,都找他解決。

  直到那個像卡門似的女郎出現。

  她的頭髮是深藍色的,大眼睛黑沉沉、長睫毛、奶白色皮膚、曲折的身材包在黑色的毛線下,松著三粒鈕扣,看得人(不論男女)心卜蔔跳。她也不是純種人,拉丁美洲的血統露在五官上,她推門進來要找江湖客。

  江抬起頭,見到她,呆住,臉上露出非常複雜的表情來。

  一看就知道他與卡門女郎的關係並非尋常。

  她挽著行李,扭到老江面前,媚笑道:「忘了我啦?」

  江沉聲說:「我此地不收留你這種人。」

  「三年了,還生這麼大的氣?還記住那些小事?」

  江說:「對我不忠實的人,我永遠記住。」

  我豎起耳朵,拼命竊聽。

  「我有話同你說。」卡門的眼光飄到我身上。

  「我的顧客亦即是我的朋友,你有什麼話辦管說。」

  我心一樂。

  「你真要趕我走?」卡門問。

  我的心吊起來。

  「你走吧,不要討價還價的。」江邊擦杯子邊說,他頭也不抬。

  「你忘了我們的好時光?」

  江咬咬牙,他額角的青筋暗現。

  「我的記性很差。」他說。

  我的一顆心又放下來。

  奇怪,根本不關我的事,為什麼我的心上上落落,忐忑不安。

  卡門悻悻然說;「我住在對街的酒店,我明天再來找你。」她扭出門去。

  一隻玻璃杯子「蔔」地在老江手中握碎,他手心沁出鮮血。

  我撲過去問:「那是誰?你的老情人?」

  老江用水沖傷口,「關你什麼事?」他粗暴的說。

  「何必這麼不客氣。」我失望的說。

  「你還是小孩子,懂什麼?」

  「喲,三歲的嬰孩也看得出,你是她相好,後來因故鬧翻,才分手的,現在她回頭來找你,你想要她又不甘心,是不是?」

  他怔住了。

  我猜個十不離八九,洋洋自得

  「老江呵,」我說:「好馬不吃回頭草。」

  「你懂什麼?」他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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