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玻璃珠的嘆息 | 上頁 下頁
一一


  一連好幾天堅都在看報紙,寫信,打電話。我想假使賣了玉墜,大概可以維持多半個月——他要是找到事做,我們還是有希望的。

  堅失敗了好幾次,終於接到一封信,叫他去面議。才不過一個禮拜,便得到機會,已經是不容易的了。我與堅雀躍起來。

  堅小心的說:「我會要求六百塊錢薪水,我在你父親的公司做,已經有六百五薪水了。」

  「他分明是剝削你,像你這樣的人材,應該起碼有一千塊。」我驕傲的道。

  「假如不是為你,我也不會給開除,讓人開除,就可以娶你了,但是如果要你,就得給開除,唉,」堅搖搖頭,「是悲劇。」

  我說;「你可以到別的公司做事,還不一樣?」

  「那天我第一次看見你,你穿一條白色的裙子,來找經理,」堅擁著我在回憶,「美得像—個仙女。冷氣間裡的仙女,解除悶氣的仙女。我告訴自己,必須要認識你。但是你父親是股東,是經理,我們當中有距離……也許我不該愛上你,秀兒,但是我沒有法子不愛你。」

  我笑,我吻了他的額角。

  堅凝視我,「秀兒,給我力量。」

  「你要什麼樣的力量?」我問地。

  堅一呆,馬上放開我。我有點失望,低下了頭。

  「天很暗。」他說:「不會下雨吧?」

  「我把你的襯衫襪子洗了,明天干了,清爽的好去見工。」我一副賢妻的樣子。

  堅笑了笑,「好,」他脫下了襯衫,「你去洗吧,我看著。」

  我沒洗過衣服,但是這幾個星期的訓練並沒有白費,不到一會兒,堅的襯衫便乾乾淨淨的搭在椅背上了。

  「這裡地方真糟糕,名副其實的是小旅館。」堅歎道:「秀兒,時間不早了,睡吧。」他和衣躺在地板上。

  我在床上輾轉反側,卻是睡不著。

  「堅,「我叫他,「堅!」

  他沒出聲,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睡著了,看了他一眼,他又背著我。堅是好人,天可憐好人。

  第二天清早,堅已經起來了,襯衫還不怎麼幹,但是他卻把它穿在身上。我看著他,不知怎的有點心酸。

  「還可以吧?」他笑問,充滿希望。

  我有點呆。「你讓我一個人呆在這裡?」我問。

  「學學做大人,」堅說:「我最多去二個鐘頭,等我回來,你小心點。」他拉住我的手。

  我點點頭,「好,你去吧。」情形被我攪得有點淒慘。

  但是堅說得對,他不過是去幾個鐘頭而已。

  我坐在房間裡等地,等他,等他,兩個鐘頭,他沒回來,我的心在抖,三個鐘頭,他沒回來,我覺得有點窒息。下雨了。

  我走到門口去等,每一部車子,我都留意著,起初是公共汽車,後來我又留意街車。也許堅會乘街車回來,多花幾塊錢而已。

  但是堅沒來,我站在門口等,小旅館的招牌就在我頭上。我的手漸漸冷了起來。堅呢?堅呢?我應該跟著他一塊兒去的,現在應該是下午了,下午他還沒回來?他……

  我的嘴有點渴,旅館裡收賬的給我裝手勢,叫我回屋子裡去,我裝作沒看見,要是我可以哭就好了,但在這種情形下,誰也哭不出。

  我只是等,雨越來越大,仿佛沒有停的意思。堅還沒回來。他說過他會回來的。我想起了他那件半幹的襯衫,他在哪裡呢?遇了車禍?

  我害怕起來,适才我不過是等,但是害怕一來,就沒法子抖得掉了。我怔怔的又怕了大半個鐘頭。

  人家已經在吃下午點心了。

  雨還是那麼大,一輛街車在前面停下,堅!一定是堅!我沖到雨下。

  「堅!」我嚷。雨點掉在我頭上,半分鐘內把我渾身都淋濕了。

  車子跳出一個人來,緊緊的把我的手握住。「秀兒!」

  我拾頭一看,「爸!」我退後一步,差點滑倒在地上。

  「秀兒!」跟著出來的是媽。阿伍隨在她身邊,撐起傘。

  「不!」我尖叫,「你們讓我走!」這不是我想的,這不是我想的,來的是堅,不是他們,他們怎麼可能找到我呢?一定是阿伍出賣了我。

  「秀兒。」爸張著嘴,雨點直擊著我的臉,「回去吧。」

  「不要。」我忽然鎮靜下來,「不要,爸,堅會回來,如果他回來的時候,看不見我,他會傷心。爸假如你有你所說的那般愛我,請讓我愛我所愛的人吧。」

  爸的嘴角動了一動,「秀兒,堅不會來了。」

  「不,他會來的。」我說。

  「不要站在雨下了,秀兒,難道你不明白嗎?是堅告訴我們的,你在此地,否則我們如何得知?堅下午來的,他說他不可以愛你。回家吧,秀兒。」

  「但是……」我看著爸,不相信,「堅昨天還說著我們結婚的事,別騙我,爸,別騙我。」

  「他有一封長信在我袋裡,進車來吧,秀兒,進車來看,爸從來沒騙過你,爸是喜歡你的。你的臉色是這樣的難看,秀兒,你一定生病了。堅說他找不到工作,他說可以拖多久呢?他說不該累了你,是的,我們都不該累你,他走了,他說他愛你,但是愛是愛,活是活,他要活下去,你也要活下去,這是堅的話。」

  我像受重物所擊,又有點癡呆。「但是,堅他說過……」

  「秀兒,有人在注意我們了,上車再說吧,上了車,你即使不想回家,都一樣可以。」

  「堅,不回來了?」我問;「他撒謊?」他們扶我進車。

  「他沒撒謊,這封信你慢慢的看好了。他……實在很愛你,現在我曉得了。他只是說:一切是錯的。」

  「只是因為他得不到那份工作?」我終於弄明白了。

  「如果你想哭,秀兒,你儘管哭好了。媽媽不會多囉嗦你了,我也不會再反對你什麼,一齊回家吧。」

  「我必須要找到堅,」我說:「他出賣了我,犧牲了自己。」我哭起來,

  「是的,但是他說或許以後你可以有自由愛人了,但決不會是他,他說你不會再愛他,因為他在你眼中,是一個懦夫,你不會愛一個懦夫的,秀兒。」

  雨還在下,水撥忙著左右擺動。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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