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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豫生歎口氣,「女性不講理要到幾時呢?」

  瑉瑉笑了,她愛聽大人講話,她從來不喜往孩子堆中找淘伴。

  陳曉非問瑉瑉:「你覺得這女生怎麼樣?」

  洪俊德說:「豫生的一個女學生不值得我們花這麼多時間來討論。」

  豫生說:「講得再正確沒有。」

  「瑉瑉才不會喜歡她,是不是瑉瑉?」

  洪俊德溫和地對妻子說:「夠了。」

  張麗堂使瑉瑉想起一個人。

  這左右大概沒有人記得她了,但是瑉瑉對她印象深刻,這人令她敬愛的蘇伯母早逝。

  其實張麗堂跟胡敏玲是兩個類型。

  張比較粗曠爽朗,臉容豔麗,烏髮梳一條馬尾巴,長長鬢腳,不,她同胡敏玲不一樣。

  第一次來按鈴,她看見瑉瑉,便笑道:「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吳瑉瑉。」

  瑉瑉並不喜歡陌生人與她太親密,警惕地退後一步,幸虧張麗堂立刻識趣地問:「我能進來等吳教授嗎?」

  瑉瑉讓客人坐在客廳等。

  父親回來了,沒有如常般找瑉瑉問她一整天過得可愉快,他與客人站在露臺上談功課。

  那位張小姐站在一幅竹簾下,陽光通過簾子,射在她臉上,一絲絲的橫印似老虎斑紋,瑉瑉覺得她雙目中有野心。

  過一會兒,她的問題似獲解決,瑉瑉聽得她說:「那我先走。」

  英文大學裡的老師對學生都客氣地稱什麼小姐與什麼先生,吳豫生說:「明天見,張小姐。」

  瑉瑉客氣地替她開門,她道謝,自手中一疊書內翻了翻,找出一張書簽,「送給你。」

  那是一張美麗別致的象牙書簽,瑉瑉接過,輪到她向客人道謝。

  出了門她又回過頭來說:「你有一雙貓兒眼。」

  瑉瑉一怔。

  她笑,「我知道你在看我。」

  瑉瑉沒有回答。

  吳豫生向女兒解釋,「那是我班上優秀學生之一。」講完了才發覺他同曉非一樣,太過怕瑉瑉多心,但是又身不由己地補上一句,「我對所有學生都一樣。」

  瑉瑉把象牙書簽擱一旁。

  接著一段日子,張麗堂有時一個人來,有時與男同學來,那男生把她送到門口便下樓一直在曬臺上等,等得悶便扔石子出氣。

  參考書多,一條問題便花上幾十分鐘,瑉瑉從來不去打擾他們,但是每次她都知道張小姐逗留了多久。

  瑉瑉一直不出聲,直到一次她父親失約。

  她到淩教授家參加他們女兒生日茶會,茶會在下午五時結束,瑉瑉到六點尚在人家客廳呆等家長來接,她撥過電話回家,沒人聽。

  天漸漸暗下來,黃昏更加帶來恐懼,她一聲不響,忐忑不安,暗自著急。

  淩太太笑說:「我可以送你回去,你有沒有門匙?」

  瑉瑉搖搖頭。

  「不用急,大不了在這裡吃晚飯。」

  瑉瑉不出聲。

  父親從來沒有失過約,她明明約好他五點。

  「來,」淩太太很隨和,「我帶你參觀我們家,這是淩伯伯書房,他是你父親的副教授你知道嗎?你看,這些是今年的試卷草稿,大學生同小學生一般要參加考試呢。」

  門鈴在這時候響了。

  淩太太笑,「看,你父親來接你了。」

  她匆匆去開門。

  「果然是吳博士,」她說,「瑉瑉等急了。」

  吳豫生說:「抱歉抱歉,我竟忘了時間。」不要緊。」

  瑉瑉這時由淩教授書房轉出來,靜靜看著父親。

  「這下子我們真的要走了。」他挽起女兒的手。

  手是冰冷的,像是沒穿足衣服。

  在車上他向瑉瑉再三道歉,瑉瑉直視面前,表情堅定,不露聲色,裝作一個字聽不到,當然也不打算原諒誰。

  吳豫生忽然覺得一個小女孩變得這樣尷尬,他是罪魁禍首,有什麼理由她身邊的大人都要追住她來認錯?

  他輕輕說:「世上不是每件事都能如意,看不開的話,只有浪費更多時間,瑉瑉,我知道你聽得懂。」

  她仍然維持那個姿勢那個表情一直到家。

  進了門回到家進臥室,瑉瑉並沒有大力關門。

  吳豫生以為她的脾氣已經平息。

  第二天早上,瑉瑉沒事似挽起書包跟他上學,吳豫生莞爾,孩子到底是孩子,再不像孩子的也還是孩子。

  放學,瑉瑉乘校車到家門,在曬臺一角看到張麗堂那個男生坐在石階上等。

  瑉瑉向他招呼,「好嗎?」

  小生認得她,沒精打采地拾起一枚石子,用力扔出老遠,擊中對面的圍牆,輕而遠「啪」的一聲。

  瑉瑉問:「你為什麼不上我們家坐?」

  小子答:「麗堂問教授功課,我不方便在一邊打擾。」

  「不,」瑉瑉哈地一聲,「我家氣氛最輕鬆,張小姐每次都在我們家喝完下午茶才走,她喜歡薄荷加蜜糖,不是嗎?」

  那小子臉色已經大變。

  年輕小夥子有什麼涵養,女朋友叫他管接管送,叫他在樓下等,等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已經不曉得多委屈多不耐煩,但他迷戀她那盈盈眼波,無可奈何,只得開四十分鐘車來,再開四十分鐘的車去,滿以為她在樓上趕功課是正經事,沒想到她叫他日曬雨淋,自己卻與那教授享用茶點,把他當什麼,傻瓜、小廝、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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