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安琪兒寫照 | 上頁 下頁 |
四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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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口了,「我被困電梯裡三十分鐘,」 「真的?」女主持無緣無故花枝亂顫,像是聽到最好笑的事似的,「電梯中有沒有其他人?」 他略為猶疑,「有。」 「是同性還是異性?」 我沒有看過比這更無聊的節目。 他說:「是位小姐。」 那位小姐就是我了。 我覺得這個生日過得很精彩,比別的生日特別。 我朝螢光幕揚一揚酒杯。 主持人問:「與你同處三十分鐘?她有無請你簽名?」 「沒有。」 「沒有?」 「她沒有把我認出來。」 主持人笑,「你太會開玩笑了……怎麼可能沒把你認出來?」 他們轉了話題,說到他新完成的作品。 那位先生神色自然,有股清秀的氣質,很討人喜歡。 原來适才他是往電視臺途中。 看完節目,熄燈睡覺。 在今日之前,我從沒想到會活這麼久。 生日越來越殘酷。 第二天紅日炎炎,也就把前一個晚上的事忘了。 生日既過,也不再感慨。 居然嘻嘻哈哈地與同事若無其事地有說有笑。 男人聚在一起,說女人。 女人聚在一起,自然說男人。 大談未來對象要具備些什麼條件。 空談有什麼用?到之二十五,只要是活的男人,也就是好伴侶。 當真輪到我發表意見的時候,也只得矜持的說:「我要一個英雄。」 她們不明白。 我也沒再解釋。 下班的時候,仍然用那部電梯,仍然不喜歡它,仍然勉強自己接受它。 六年半了,在這幢大廈出沒,沒有一天開懷,不知恁地,日日意難平,多麼刻板的日子,無法突破,無法自救……真要命,理想不能達到。 電子喉嚨向我報告:「你在十一樓。」 今日,同梯人是兩個臉上長滿小廟的後生小子,大談保時捷跑車有什麼優點。 我有一絲寂寥。 黃昏,太陽比較淡,出了電梯,走到街上,溜踏著櫥窗。 心不在焉。 原來有人與我一般不愛說話。 真是難得的,尤其是做他們那一行,不說話怎麼行? 吃開口飯的人不開口,我莞爾,未免有點滑稽。 可惜他不是一個普通人呢,我惋惜的想。 做一個特殊的人,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但至少他本人可以獲得一定的償還與報酬,名人的伴侶,才真正難做,永遠是影子,永遠不討好,付出的心血落在水中,即使修成正果,也得戰戰兢兢。 不必了。 快樂同名利有什麼關係呢。 但如果他是普通人,他正是我欣賞的那種異性。 單是不多言已是黃金般難能可貴的質素。 天氣開始涼,很年輕的,十多歲的男女孩子,對於天氣沒有感觸,什麼時候都是玩的季節,打球游泳旅行看戲……我也會經渡過那樣的青春期。 現在秋風一起,但覺蕭殺。 過一日,站在路邊等車,淡淡日光,灰塵飛舞,令人有前途茫茫之感。 並不是沒有歸宿的緣故。 所謂歸宿,不過是嫁人組織家庭,繼而生兒育女,那還不容易。 我要的卻不是油鹽柴米與老爺奶奶生日送什麼禮這些,我要一個人握住我的手,問我是否想跳舞至天明,問我是否要製造羅曼史。 聽上去很老土吧。 我倆可以在深秋時分到海德公園去散步,滿地黃葉,呵氣成霧…… 沒得救了。 從來不會想過如何在黃金股票上著手。 不禁苦笑起來,頭低低的踏進電梯,過完刻板之一天,打道回府。 我聽到咳嗽聲。 咦。 誰故意引人注意?這並不是真的咳聲。 我一抬頭,噫,是那位先生,又遇上了。 這還不算什麼,令我感到震盪的是他雙目閃爍著無限喜悅。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掩飾自己。 我微笑,朝他點點頭。 很久沒有微笑,居然笑得這麼自然,真不容易。 他有點靦腆,不知如何開口。 索性不開口,我仍低著頭,但嘴角的微笑沒有消失。 電梯到了樓下,真有點依依不捨。 他走在我身邊,怎麼,同路? 如果他請我去喝一杯啤酒,我會同往,反正我要到「牛與熊」去鬆弛一下。 他沒有邀請,我只得往前走。 他也沒有離開,緊隨我。 忽然之間,熙來攘往的人群一點作用都沒有了,他們以慢動作淡出,整條街上,只剩我同他兩人。 是,我們沒有握手出也沒有問我是否要去跳舞,但已經有那種暖洋洋的前奏。 他隨著我進酒館。 女侍認得我,給我取來例牌飲料。 我們坐在小小圓桌邊,面對面,膝頭幾乎碰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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