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安琪兒寫照 | 上頁 下頁 |
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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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付出的叫自尊,我無資格要求什麼,我得維持原狀,裝聾作啞。」 我替美玲難過,我替我們每一個人難過,這世上根本沒有所謂快樂的人,每一種形式的生活都殘缺不齊,如果願意遮遮掩掩,還可渡過下半輩子,倘若要求過高,甚難過日子。 有一次美梅說過:白癡頂快樂,君不見所有自稱快樂之人行為學止都接近白癡。此言未免偏激,然而人在低潮時刻,說話當然有失溫婉。 那日美玲落魄地離去。我知道她不會再找我,我們下次見面,恐怕要等下一個七月七日。 這已是去年的事。 之後我與留在本市的同學們也通過電話,拿到消息。 美梅第二次婚期已經排出來。 蓓蕾在美病逝,終年二十六。 徐妙英到太空署任職。 莉升了機倉主管。 歐陽慧中在巴黎開餐館,生意不壞。 李雪馨在美國創業,是紐約一間廣告公司的總裁。 黃綿綿永遠在談戀愛,戀愛才是她的事業。 莫菁熱衷宗教,是宣道會的執事之一。 謝琳熬出頭來,孩子進小學,她又回大學念碩士。 素素想辦雜誌,專門報導財經消息。 移民的那幾位,都有信回來,只要打聽一下,便可得到二手三手甚或四手消息。 有些不習慣外國生活,一直嚷悶,罵死外國人。有些如魚得水,開心得很,再也不要回祖家,並且瞧不起喝不慣洋水之人。 很明顯,他們的生活頗佳,而且都得到發表意見的機會。 八年了,變化真大中烏亮的頭髮現在比較枯燥。眼角起細紋,要精心選擇潤面霜。開始穿名牌,襯起不那麼棒的身型。努力做健美操,怕腰圍不受控制,像我,已自置產業,要搬出去住,怕母親再囉嗦。 憂慮甚多,人漸漸多心敏感,哪有小時候天真活潑。 毫無機心,天跌落來當被蓋。 每日回到家裡,勞累得倒下來,連嘆息都懶,倒一杯威士忌,不知如何有力氣渡過明天,不過明天還是來了,還有更多的明天在等。 七月七日的約會,已少有歡樂可言。 即使通個電話,也甚不方便,我當然希望多說幾句。 但她們多數有孩子,說不。上三分鐘,必須天叫「弟弟,你放下那把水果糖,聽見沒有」或是「小強不要打妹妹的頭」,或是「為什麼你們不去吃飯,吃完快做功課」等等,雞犬不寧,不由我不放棄。 環境好的應酬亦忙,時常不在家,十次有九次找不到,漸漸疏遠…… 不知道捱到今年的七月七,有什麼人會來。 我不理其他那幾位,反正我自己一定堅持。 日子一到,下了班,先回家洗個澡,選件舒適的衣裳,略略化妝,便出門去。 我早到十分鐘,選一個蔬果盆,先吃起來,眼光落在門口,心頭充滿盼望。 今天會有什麼人來? 萬紫紛,趙慶芬。黃菊芬?這是我們同學中的「三芬」,會不會一起出現?好久沒見她們了。 我邊吃邊等,二十分鐘後,我開始失望。 不對路嘛,全部遲到,真討厭。 尤其是素素,一切約會,都往後推大半個小時,百多種藉口,都不信,其實不過是想蓮步姍姍進場的時候,待大家抬起頭來仰募她,真幼稚虛榮。 我既好氣又好笑,難道每個人都學會素素那一套? 一直到七點半,我呆呆的坐著,忽然靈光一閃,才第一次想到:她們莫非全不來了? 不可思議!同班三十五個人,一個也不來聚會,一個也不念舊,起碼還有一半同學此刻住在本市,叫部車子,十來分鐘就可以赴到此地,但她們不肯來。 我失望,失落、震驚,就這樣散開,以後永不見面,同窗如陌路。 我不置信的看看鐘,七點四十分,全體缺席! 只有我一個人。 是否因為我特別寂寞。特別無聊。特別空閒?抑或是我比人幼稚,比人癡情、比人傻? 連美玲也不來。她有沒有離婚,她如何處置她的難題,她以後打算如何,我都不會知道。 美玲是應該來的。她是否認為我沒有幫助她,她是否認為這等聚會已無意義? 時針指到八點。 咖啡廳只我一個人。 還會有明年嗎?明年我還來不來?我呆呆的看著玻璃們,八年前,我們會經發誓要每年聚會,直到老死。 但看看今天發生什麼? 氣死人。 我悲哀的告訴自己,站起來走吧,還等什麼?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抬頭一看,下雨了,而且下得很急,我沒有帶傘,希望可以順利叫到計程車。 我落寞的叫侍者結賬,八點正。 這時忽然有人開聲說話:「等人?」 我轉頭看,是一男孩子,端正的面孔,佻皮的眼神打扮斯文。 我只得點點頭。 「等人人不來是最令人沮喪的事。」 他顯然與我同病相憐我只得笑問: 「等女朋友?」 他搖搖頭,「等同班同學,」什麼?無獨有偶?我精神來了,非常有興趣聽,給他鼓勵的眼光,他當然也想找個機會訴苦,於是坐到我對面來。 「七五年我們拔萃男校一班有四十二個畢業生,約好每年見面,由我做聯絡員,嘿!」他聲音是苦澀的難過的,「你看看,竟然一個也不來!」、我可遇到知音了,「先生,你要不要聽聽我的故事?」 他猶疑,「你又在等誰?」 「我?我在等華英女中七七年畢業同學……我開始傾訴我有種感覺,以後會告訴他的,尚不止這件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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