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哀綠綺思 | 上頁 下頁
十二


  我看著德松,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麼自卑。

  「我好不容易才說服得父親接受她,」德松說下去,「你又來搞亂,我求求你,志強……」

  我苦澀的說:「你醉了,德松,我保證不會破壞你們。」

  「你保證?」他搖撼著我,「你保證?」

  我慘白的說:「我保證。」

  「你保證也沒有用,」德松頹然,「她越來越看不起我,怪我什麼都靠家裡,事事要侍候父親的面色,她常常叫我學你,稱讚你如荒野裡的狼,一切自力更生,有聲有色。」

  德松伏在我床上痛哭失聲。

  我拿一塊冷毛巾替他敷臉,過不久他沉沉睡去。

  我歎口氣,搬到沙發上去渡過一宵。

  第二天早上,母親板著面孔教訓我:「朋友妻,不可戲。」由此可知,昨天晚上的有關對白,她都聽了去。

  她照顧德松起身,煎了醒酒的濃茶給他,我很慚愧,坐在一邊不出聲。

  媽媽不表示什麼,她藉故出去探訪親戚,我們家的地方小,若要讓我與德松好好說話,她就得避開。

  德松像是忘記昨夜做過什麼。他也有點訕訕的,我們倆相對無言,盡吸煙。

  終於我說:「記得嗎?十五歲那年,游泳比賽,你得了第三名,我什麼也沒有,咱們在這間客廳中,也是相對無言。」

  他說:「十多年了。」

  「嗯,」我點點頭,「母親做了酸辣面給我們吃,我們才和好如初。」

  他用手抹了抹面孔,「咸豐年的事,還提來作什麼?」

  我笑,「咱們不但已經長大,而且已經老大。」

  他說:「謝謝一切,我有點事,要先走。」

  我很惆悵,只有在醉酒的時候,成年人才會露出真性情。

  我站起來送客。

  他忽然轉身說:「志強,你昨晚說的話,算不算數?」

  我沒說什麼,緊緊的握住他的手。他走了。

  天芝爽朗活潑,樣子標青,無異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對象,但我相信像她那樣的女孩子還是可以找得到的,德松,德松永遠是我的朋友。

  隔很久,我都沒有再聽到天芝與德松的消息,他們兩人像是一齊失了蹤。

  我升職那天,覺得世界太美麗,活著真是好,輕輕鬆松回到家中,把好消息告訴母親,舉家歡喜欲狂,我們美美的吃了一頓慶祝。

  臨睡的時候,母親說:「噯,我差點兒忘了,德松終於結婚了。」

  我好不悵惘,一顆快樂的心又沉下來。

  「——但是新娘子不是那個古怪的女孩子。」媽媽取出大紅喜帖,「你看。」

  我一看,咦,奇怪,新娘的名字叫梁鳳兒。

  我連忙撥個電話給德松。

  他的聲音喜氣洋洋!活脫脫像個新郎伯,「恭喜我,我娶得個好太太,她是個挺可愛的女孩子,雖然沒有太多的生活經驗,但爹媽都喜歡她,志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為我做伴郎——」他終於找到那個小家子氣的女人了。

  我打斷他,「天芝呢?」

  「誰?」他愕然。

  「天芝。」

  他的聲音有點不自然,「啊,她。」

  「她在香港嗎?」

  「大概是,我不知道。喂,志強,我爹替我們置了新房子在天后廟道,一切都佈置好了,有空來坐,志強,我太太會做潮州菜,你——」

  我啪一聲掛斷電話。我發覺我根本從來沒有認識過德松,從來沒有!

  我打爛電話,才找到天芝,我約她出來,她不肯,我說:「我這就找上門來。」

  不管三七廿一,就上門去。

  她不得不開門,招呼我進她的小公寓,她瘦了一些,精神很好,並不見憔悴,只是有點無奈,她穿一條呢長褲!一雙男裝平跟鞋,配件薄毛衣,瀟灑動人,我籲出一口氣,我愛她,我知道,第一眼看見她就愛上她,但當其時,她是我老友的女友,現在她已卸下那個名份,一切不同了。

  「找我什麼事?」她低聲問。

  「當然有事,許久不見,約你出來聚聚也是很應該的。」

  「何必偏偏是我?」她很有深意的問。

  「我不知道,也許是緣份吧,」我說,「我知道我在做什麼,你放心。」

  她仍然低著頭,黑髮如瀑布般灑下,在燈下閃閃生光。

  「我與德松說過話,」我說:「他好像很快樂。」

  「當然,那位小姐比較適合他。」天芝爽快的說:「我一直引起他與家爭執,到後來,他受到經濟封鎖,他很自動的放棄了我。」

  我補上一句,「你並沒有再爭取他。」

  她仰起頭,「沒有,我猜我沒有。」笑。

  我說:「我知道有個吃意大利菜的好地方,要是你不怕胖的話,那裡的芝士菠菜面一流。」

  「誰怕胖?我怕的是生老病死。」她大笑。

  「來,我們走吧。」

  「好。」她抓過手袋,取過銀匙,「走。」

  一二三我們就重頭開始。

  註定的,我這次回來,不過是為了要認識她。

  媽媽亦不太喜歡她,不過不要緊,正如她告訴德松,我是一個有主見的人,我懂得克服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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