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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黑羊

  他們都痛恨我。

  我給學校開除那一日,父親險些兒剝我的皮。

  他拍著桌子罵我:「毫無廉恥!你這個賤人!」

  我不在乎的說:「賤人也有父母,也有遺傳。」

  父親的眼睛凸了出來,母親含著眼淚把地勸住,他使勁的向我撲過來,姐姐與弟弟把他扯開,我莫名其妙,一邊嗑著瓜子。

  「你滾!」父親叫我滾,「你離開我跟前,我不要見你!」

  我聳聳肩站起來去開門走。

  姐姐來拉住我,「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說:「這是他的家!他要攆我走,我只好走,沒法。」

  「你不能走,你一走就墮落了。」

  我說:「到底要我怎麼樣?走還是不走?」

  「滾!滾!」父親把全身的精力注入這個字中,咬牙切齒,差些兒沒口吐白沫。

  我說:「我看我還是走開的好。」

  我拉開大門,走了出去。

  我一時想不到有什麼地方可去,在街上閒蕩,天氣很冷,空氣很新,街上沒有太多的人,我耳根清淨,心境平靜,心裡面想:也許真應該搬出來住了,都十七歲了,還要賴在家中,到幾時?

  找個地方,找個工作,獨立生活,好過聽他們一家四口嚕裡嚕嗦。

  反正父親也斷然不會有能力供我念大學,我都不知道他神氣些什麼,動不動彈眼碌睛,巴不得人人學他的榜樣,似足了他又如何?一輩子是個小職員,一張寫字臺在大堂中,受的氣全往家人處出。

  我才不要。

  摸摸口袋,還剩十塊錢,我打電話給湯米。

  他沉默一會兒,「終於被趕了?」

  我說:「意料中事。」

  「你不能住我家。」他說:「我不敢負這個責。」

  「喂!」

  「我把你安置到咪兒家去,」他說!「咪兒最無所謂。」

  「她是誰?」我疑惑。

  「算了吧,人不挑你,你還挑人?」他說個地址:「向海路三號,快來,我去等你。」

  我看看自己,混身清潔溜溜,一文不名,既然出來了,就得闖闖,看者前途是黑是亮,我硬著頭皮,叫了一部車子,往向海路去。

  湯米早在等我,替我付過車資。我們沒說什麼,他按咪兒家門鈴。

  來開門的正是咪兒本人,一見到她,我便發覺她面熟。想深一點,想起她是一個模特兒,時裝雜誌上老看到她的照片。

  此刻的她頭髮篷亂,都快打結,眼睛像核桃一般,只穿一件長身T恤,一條短褲,赤著足。

  她問:「幹什麼?」

  湯米說:「怕你自殺,叫一個朋友來看住你,她叫張百佳,從今天起,她陪你。」

  咪兒不置可否,延我們入屋。

  我看湯米一眼,他向我眯眯眼,這傢伙,鬼靈精。

  「請便。」咪兒說:「不招呼。」她進房,關上門。

  湯米見她不在跟前,對我說:「你暫時住這裡,乖巧點,知道嗎?」

  我點點頭。

  「她失戀,心情不好,你順著她一點,真的不行,索性回家去。」他同我說。

  「看我父親的面色?」我苦笑。

  湯米抬起頭想一想,「現在覺得父親的面色不是那麼難看。」他很有哲理的樣子。

  「什麼?」我問:「你說什麼?」

  「就這樣,再見。」他把我扔下。

  「喂!我只有十塊錢。」我追上去。

  他數兩百塊給我,「記住,要還的。」

  我點點頭,我會還給他。

  我就在咪兒的家住了下來,穿她的衣服,在她家做住年妹。她的公寓不大不小,裝修得怪趣致的,但亂得像亂葬崗,我都替她收拾好,早上為她做早餐,晚上替她熬湯,將她的衣服抬到洗衣鋪去。

  半個月後,她的精神好得多了,似乎是把失戀的不愉快忘了大半,她問我:「你叫百佳?」

  「是。」我有點擔心。她可是要叫我走?

  「你很勤快,」她說:「我喜歡你,事事有頭有路,聽電話也聽得很好。」

  她在抽煙,吸一口,深深的含著,然後一股腦兒自鼻孔噴出來。

  「湯米說,你是他派來看住我的?」她笑,「他有那麼好心?嘿嘿。」

  「不,」我坦白,「我給父親趕出來,沒處可住,所以他叫我到你這裡來。」

  「給家趕出來?為什麼?」她問:「發生什麼大事?」

  「學校開除我。」我說。

  「這好算大事?」她仰起頭大笑。

  我不響,老實說,這種住年妹生涯也不適合我,我只是沒有勇氣再回家去聽父親的訓辭。

  「你打算一直在我家?太浪費你了。」咪兒說。

  「如果你不方便,我再想辦法。」我說。

  她搖搖頭,「有什麼辦法?你夠高度,長得也好,我不如介紹你入行。」

  「入行?」我的眼睛睜大,「可以嗎?」

  「當然可以,」味兒說:「老實說,過去那兩個星期內,也真多虧你的照顧。」她冷笑一聲,「為那個人死,才不值得。」

  「那個人是誰?」

  「叫魔鬼。」咪兒投熄了香煙。

  她並不是個煙視媚行的女人,約廿五六歲,喜歡赤足,穿牛仔褲與T恤,頭髮梳條辮子,很有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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