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于晴 > 有女舜華 | 上頁 下頁
四二


  棉被下的腳趾動了動,那日他十指碰她腳心的觸感猶存,舜華捂著臉好想呻吟,她甚至想起她好像有要求他別離開,至少在她清醒前別離開,別讓連璧進來,別讓任何想害她的人接近她。

  她怕她在昏睡時又被害死,她怕死,很怕很怕……這麼軟弱,實在丟臉至極,可是他還是留下了。

  她心裡微微平靜下來,又往他看去一眼,她記得,當她是絮氏舜華時,偶爾也是會生大病的,那時親親爹爹走了,白起正忙著將絮氏轉成白家,她大病時他沒有趕回來,但在她燒退掉的那天早上,她模糊意識裡留著白起滿面疲倦睡倒在床頭上的記憶。

  她掀開被子,伸展雙足,精神好多了。她套著白襪的腳丫踩在地上時,已經不那麼刺痛了,她嗅嗅袖間,幸虧房裡有熏香,不然她早聞到自己臭汗。

  她走到銅鏡前,看見鏡中的崔舜華。她很少攬鏡自照,因為鏡裡的不是自己。她不想看。現在,她右眼下被上了藥,五彩繽紛難看得要命,鏡裡那雙善良的眼神,明明是絮氏舜華的,怎會是崔舜華?

  如果是崔舜華本人,哪可能呈現這樣的眼神?她又用力抖抖眉,抽眉扭嘴,這種表情是絮氏舜華獨有的,崔舜華是無法出現這種神采的。

  她摸摸鏡裡的臉,往好處想,她不會再像第一次用力砸了它,她偶有錯覺,鏡裡呈現那樣熟悉表情的美麗面皮,其實真的是自己的。

  她下意識移動腳步,蹲在尉遲恭面前,呆呆看著他閉目養神的睡容。

  她想起來了,那時白起的確在她燒退那天回來了。她醒來時看見長她幾歲的婢女端著藥碗進來,當時白起倚在她身邊的床頭睡著,那婢女不知為何竟悄悄上前偷親白起的嘴。

  後來她見那婢女匆匆跑離,連藥都忘了留下,令她懷疑在當下她徹底被遺忘了。白起過了一會兒才神色冷淡地張開眼睛,正巧對上她的眼,四目相望半天,也許白起看穿她的疑惑,笑著跟她說:“舜華還是個孩子呢,你婢女年紀大了些,心思跑偏了,沒能細心照顧你,明兒個我替你換一個吧。”

  後來,七兒來了,原先的婢女不見了。那時她很疑惑,明明白起面容憔悴,那婢女怎麼會想親白起呢?至少,也要白起平日那樣俊模樣再親還比較值得。

  現在,她好像多少能瞭解了,她凝視著尉遲恭的睡容,他下顎還有暗色鬍鬚未清,不若平日俊朗,可是,可是……

  她心尖顫顫,微地傾前,想碰觸他迷人的嘴巴。太過靠近,他的鼻息淺淺降臨在她面上,她心緒略略走亂。

  驀地,他張開眼。

  她秀目微大,自覺心跳剎那止住。接著,可能是她這陣子經歷的風浪太多,她居然能鎮定裝無辜地把臉往後仰。

  她張嘴想說“我是看你睡得熟不熟”,來掩飾一下自己突生的意亂情迷,但,她還沒說出口呢,尉遲恭飛快地往前傾,在她唇間碰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坐回椅上。

  舜華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唇瓣發燙,直覺想舔一舔,但又怕自己做錯,她是第一次有這種……這種……她努力回想白起的反應。

  她記得當時白起被親時嘴巴緊緊抿著,跟她說完話借她的水盆擦臉後才喝水。她跟白起的情況完全不同,她一點也不想去擦臉擦嘴的……

  現在他……在看誰呢?

  “我眼裡看見的,是絮氏舜華。”他不疾不徐地答道,伸手撫上她額頭,溫聲問道:“舜華,你還有哪兒不舒服?”

  “……還有點腳軟,但好很多了。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崔舜華?”

  “崔舜華不會睜這麼大眼看人。”

  舜華一怔,試著把眼眸悄悄地縮小一點,再縮小一點,最後變成眯眯眼在看他。

  他撇過臉,嘴角居然在上揚。

  舜華面色微熱,拍拍衣袖,爬起來時他上前扶上一把。

  “別太使力,小心腳傷。”

  舜華應了一聲,看著他扶著自己的雙手,想著她也沒那麼嬌弱,不,該說崔舜華的身子也沒那麼嬌弱……她又聽他說道:“你去坐著,我先替你上藥。等藥上完了,再叫人煎藥吧。”

  舜華又嗯一聲,心知他是要趁叫人進來前,先與她談一談吧。她又瞥到那銅鏡,鏡裡的崔舜華腮面微紅,秀眸春水,毫無一絲張揚之氣,神韻皆是絮氏舜華所有的,要是有人說崔舜華會有她這種軟弱神采,她絕對不信。

  她連忙坐在床邊,等他搬來凳子坐下後,她道:“我瞧腳傷我自己來好了。”

  他看向她。“你自己來?行麼?”

  她想像自己拱著身朝腳心塗藥的狼狽樣子,再瞄瞄他,想必他也正在想像,但他居然沒有撇過頭笑,她真該感謝他了。

  “就算我不行,我差個婢女來幫忙也就是了。”她答。

  “你病中半昏迷時,要我允下這些藥只能由我看著,不能教旁人拿去,連一會兒也不准。”他語氣帶些柔軟,甚至有著贊意。“現在你肯稍卸心防,還是件好事。那麼,我先替你重上臉上的藥吧。”

  “……我生病時,說了很多嗎?”她問。沾著濕水的布碰觸她的眼下傷口,令得她一顫。這傷還真深,怎麼幾天了還這麼痛?

  他專注地先清潔她的傷口完後,才道:“你什麼都說了。”

  她呆住。“什麼都了?說……那個這個全一字不漏說了?”

  “你說,是崔舜華害死你的,是柳家千金害死你的,白起冷眼旁觀。”

  她還真的全說了?“……痛痛痛!”大掌抵住她的後腦勺,不讓她回避。“真的痛啊!”痛到眼淚都滑落,淹過傷口更是痛到像鹽巴在上頭揉搓著,差點以為自己要掉皮了。

  尉遲恭見她唇色都白了,眉頭微皺,拉過她的雙手移到自己衣襟。他道:“真痛了就抓著我衣服吧,你這傷一定是要上藥的。”

  抓著他衣服也不能止痛啊!她絮氏舜華也許還有點孩子性兒,但連塗個藥都要打滾鬧,她想她會一輩子在他面前抬不起頭來的。她忍著痛,依言揪著他的衣襟,任著他重新擦乾她的眼淚。

  “不問會不會留疤嗎?”他狀似閒聊,轉移她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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