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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我常在外頭跑,什麼話聽不來。興泰軒裡聚集的都是幫大戶,他們之間的消息還少了嗎?”這不是重點,對宜幸來說,即使乜家轉瞬間土崩瓦解,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他在乎的只有他身旁這個小子比他的身形更加纖細的心情,“聽到這個消息,你是緊張還是高興?”

  這一問倒把意棲問住了,他驚覺自己竟在為乜家擔憂。他本該恨不得乜家早點解散不是嗎?

  “我……說不上來,畢竟在這裡生活了八年,突逢變故,我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在他面前,意棲從來用不著掩飾,包括他的心,“若說在乜家有什麼捨不得,怕只有你了吧!這個家若是散了,我也就要走了,以後就沒法子跟你喝酒,為你撫琴,聽你嘮叨,跟你去淘古董。”

  他的話換來宜幸唇角間一抹毫不掩飾的滿足的笑,接下來是他慣有的嬉皮笑臉,“哈!總算我沒白疼你一遭。”

  “我跟你說正經的,你總愛同我胡攪蠻纏。”

  意棲注意到他用傘遮去了他頭頂的雪,自己的肩上已是一片冰冷的潮濕。他伸出手撣去宜幸肩頭的雪,宜幸忽覺他的手……好小。

  “你要說正經我就同你談點正經的。”宜幸的目光從他的手挪到他的臉上,細小的雪花粘上他的臉,慢慢融成了點點水滴好似眼淚,“若乜家真的散了,你捨得你四爺?捨得……小叔?”

  “宜幸……”

  他沒叫他三爺,直接喊了他的名字。他們間就是這樣默默的、淡淡的、一步步地走到了這條街的出口。

  “你其實捨不得放不下,對不對?”他無法言喻的內心,宜幸幫他理清,“連你自己也沒發覺八年的相處已經將他們刻在了你心頭,不管有多少恨,多少怨,這八年累積起來的情感卻是真實的。”

  他總是能懂他的心,連他自己都忽略了的真心,“我的確放不下對他們的感情,可我想娘在天之靈也一定放不下,放不下那些年的恨,放不下那些年所受的苦,更放不下早逝的悲哀。相比之下,他們……是不可原諒的。”

  “可以了,意棲。”

  他的目光溫暖著他的靈魂深處,像一豆火在暗處慢慢地燃燒著,“你若放不下你的恨就把它交給我,我幫你解決那些恨所帶來的痛苦。我不要你背負著恨生活,這個家活在恨裡的人已經夠多了。”

  “即便我放下了恨,乜家又會怎樣呢?”

  宜幸歎道:“如今一切已由不得你我,乜家會落得怎樣的下場已經由不得你我。”

  他這樣講倒提醒了意棲,“宜幸,你覺不覺得好像有一雙手在後面推著乜家往深淵裡走?”

  宜幸點頭稱是,他早就覺得最近家裡發生的事太不尋常了些。可乜家如今的境遇卻不全然是因為那雙無形的手。

  “牛不喝水誰也不能強摁頭——自打他們強行將山地從那些山民手裡徵集來包給那些礦主,再到他們決定為朝廷鑄造兵器,就該預料到會有今天的結局。”

  他們說著聊著,腳步不覺放慢,走到街口,忽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不是四夫人嗎?”

  她身邊多了個男人,絕對不是乜家四爺,“她旁邊那個男人看著可不像安北城裡頭的人。”魁梧的身形、粗曠的風格……是滿人嗎?

  “她身旁的男人咱們不認識,後頭那個咱們可再熟悉不過了。”

  “再後頭那個男人咱們更熟悉。”

  那答兒後頭那個是家裡的二管家!

  那答兒後頭的後頭的男人不正是宜馭嗎?

  “這小子怎麼躡手躡腳地跟在……他到底是跟在那答兒後頭還是跟在二管家後面?”宜幸忽然咧開嘴大笑起來,“今天這是什麼日子?乜家的人全體出動了?”

  意棲提著眉頭瞪著他,這種時候他還能笑得出來,真不愧是乜家以玩世不恭著稱的三爺。

  走近乜家大門,望著那偌大的門頭,宜幸淡淡地丟出一句:“回頭那答兒的事……可什麼也別說。”

  他是那愛嚼舌根的人嗎?意棲睇了他一眼,“你倒挺會憐香惜玉的。”

  他撇嘴笑笑,語氣中卻憑添幾分沉重,“乜家這個門檻太高了,每個人都必須抬高了腳方能踏過,那答兒身上背著滿人的沉重,再加點負擔,她怕是要跨不過這道檻了。”

  那答兒剛進了家門就被大爺叫去,說是家裡人隨便聊聊天,可她怎麼聽都不像。起初是問她在這裡慣不慣,後來就問到她家裡最近有沒有派人來探望過她,她父王近日身體可好,明軍與滿人之間的戰況她聽說了沒有云云。

  說到後來,她再笨都聽得出來,這不像家人間的聊天,倒更像是審問。

  折騰了近一個時辰,到最後她自己都搞不清在說些什麼,好在總算回到家了——對那答兒來說,乜家不是她的家,只有跟宜馭一同住的這個小院才勉強算得上她棲息的地方。

  只是,連這裡最近也變得冷清了許多。宜馭總是晚歸,院裡的丫鬟看她的眼神總是那樣詭異。大嫂看著一團和氣,她卻總從她的眼裡看到刺骨的冰冷。從前她還能去找活神仙聊聊,自從上次的中毒事件發生後她也不敢隨便去二爺院子裡了,就怕聽到下人們的閒言碎語。

  從前在家中是如此,沒想到嫁到安北城,進了乜家她還是難逃這樣的生活。難不成,她那答兒註定了一輩子孤苦無依?

  正想著呢!宜馭忽從外面進來,他還是頭一次回來得這樣早。她喜迎上前,“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我回來得早撞破你什麼好事了嗎?”

  他不冷不熱的話聽著彆扭,那答兒不覺皺起了眉頭,“你還在為上次的事生氣?你還是認為活神仙中的毒是我下的?”

  夫妻間連這點起碼的信任都沒有,她還留戀個什麼勁?考慮了多日,她終於下定決心,“你寫封休書給我吧!”

  “你說什麼呢?”他已經夠煩了。

  剛剛大哥才跟他說,礦主們已經以低於乜家兩成的價錢跟滿人達成了合作關係,幫他們鑄造兵器,這個決定直接影響到了乜家礦上的生意。若沒有人從中穿針引線,那些礦主是不可能聯繫上盛京那頭的——大哥話裡話外透著那答兒出賣乜家的意思。

  雖然他極力為那答兒作保,可苦於手上沒有任何證據。現如今,她在家裡的地位已經岌岌可危,他為了她忙得滿頭亂竄,她還要給他添亂嗎?

  “你讓我歇歇不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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