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于佳 > 隨水長流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梳子隨著手帶動著髮絲擺動,長流突然有感而發吐出一句,“青絲糾纏,情思糾結。”

  沒什麼學問的小妖精聽懂了這兩句,她貪婪地看著銅鏡裡那抹咯顯單薄的身影,瞬間跟眶濕潤。

  不能哭,不能流眼淚!

  她反復告戒著自己,硬生生地吞下了那鹹鹹的水氣。再深吸一口氣,那對藍盈盈的眼全然跟隨著他的一舉一動。真想開口要他跟她一起走,可她不能,因為不想他恨她。愛,讓她變得一點也不像自己。她真希望自己還是那個能鍬著他的衣領,硬逼著他跟在她屁股後面的水妖精。

  她出奇的安靜讓長流感覺不自然,張了張口,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個……你……什麼時候走?”他不想挽留她,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藉口。

  “就這兩日吧!”

  “那……祝你一路順風。”太傷感,他開始不擅長的調侃,“你還是可以隨時回來的,再說過了幾十年我們就會永遠在一起,用你喜歡的方式『在一起』。我們不是還要隨水長流嘛!你說是吧?”

  “不會了。”她淡淡地開口,語調合著決絕。“不會有什麼永遠,不會有什麼在一起,不會有什麼隨水長流。冥界來了一個小鬼頭,說是冥王的兒子,他讓我告訴你,一旦你娶了人間的女子你就會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你將不再是鬼。你的生命會隨著她一起變老,你會隨她死而死,最後你將跟她一起轉世投胎。沒有什麼永遠了,你的魂魄不再是永恆——這不是你盼望了百年的嘛!現在它成真了!一切……如你所願。”

  長流的身體晃了一晃,手握成拳倚著她的肩膀站穩,他這才感覺到真實。百年的期盼在這一刻亮晃晃地擺在他的面前,他只要趕緊娶了鏡花小姐,他就可以恢復人的身軀。他不會再需要什麼鎖鏈讓自己的腳觸摸地面,他也不再全身冰冷,他甚至可以盡情地走在陽光下。

  未來像這秋日燦爛無比,可為什麼他那顆即將恢復溫度的心就是喜悅不起來呢?

  尚末離別,他已經開始惦念著小妖精。想來她是早就知道了這個消息,所以才會說出那些話的吧!上蒼在給了他一個機會的同時收回了另一個機會,鏡花和隨水他只能選擇一個,想要鏡花水月,就必須放棄隨水長流。

  如果放棄鏡花……不,不行,放棄鏡花就意味著放棄重新為人的機會,那是他百年的期盼,是他欠常家列祖列宗的孝債,是他欠爹娘的養育之恩,他不能放棄,絕不能。

  這樣看來,他的選擇似乎早已成定局。正因如此小妖精才會離開人間,再次回歸到孤獨漂流的狀態,是不是?是他!親手逼走了她。

  “隨水,我……對不起。”

  她搖頭,很迷惘。“你沒有對不起我什麼,其實千年來我早已習慣了獨自修行,沒有你我還便當一點呢!”言不由衷的話她說得差勁,連語調都不對了還在那兒逞強。

  長流很給面子地不戳破她的謊言,最後一次將她那長長的海藍色髮絲束攏在頂,再用娘親留下的藍紫色發帶綁好,撥出兩縷編成兩段麻花辮,手一揚,它們分靠在她的胸前,最後拿起那支寶藍珠花端正地插入她的束髮深處。

  這竟是他能為她做的全部了!

  停住手上的活計,他微垂著頭無焦距的目光徘徊著。隨水就這樣靜靜地望著他,沉寂了很久,她突然開口,言語中有著濃濃的酸楚。“我走後,你會想我嗎?”

  “會。”踢開禮教,他誠實地道出情感,“我會想你,我會很想你,我會非常想你。”

  “我不會想你。”她答得直白,“我會忘記你,我一定要忘記你,否則我會哭,會很大聲地哭,要知道,水妖精是不能流淚的。”

  她孩子氣的話語讓他輕笑出聲,連這笑容都隱隱流露出傷感,那屬於離別。

  隨水不想浸泡在這種悲傷的氣氛裡,她猛地站起身,力道之大讓她身後的長流後退了好兒步。她很惡劣地笑笑,用她慣有的跋扈,像是在嘲笑他的沒用。

  “真不知道像你這種沒什麼用的書生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喜歡——不跟你廢話了,我困了要去睡午覺,你不要撫琴。打攪了我的睡眠,小心我揍你。古琴也不要撫,雖然那是催眠的,但還是不要有你發出的聲音比較好。反正以後只要是屬於你創造的聲音都不會存在,我想我還是該早點習慣沒有你的生活。”她說得絕情,眼角剩下的卻盡是不舍。

  他安靜地看著她走向廂房的另一頭,卻全然動彈不得身子,只是目送著她水綠色的身影漸漸消失。他倏地收回目光,正對上面前的銅鏡——沒有!銅鏡裡沒有他的身影,亮晃晃的銅鏡裡空蕩蕩的一片,什麼也沒有。沒有了她,也不會再有他。

  奇怪的天理,真實的存在!

  是不是?是不是失去了水妖精,水鬼的世界也將蕩然無存?是不是失去了隨水,這世間將不再有長流?那剩下的這個蒼白身影是誰呢?常流,亦或是水長流?無論是誰,那個喜歡踹他的小妖精都已不再坐在這面銅鏡的跟前,不再了!

  原來,上蒼給了你一些之後,總要收回一些。這一次,上蒼收回了一件瑰寶,他的小妖精。

  天就是這樣的公平,天就是這樣的不公。

  一整晚,長流都有些心神不寧,總感覺有什麼事要發生。像百年來每一個夜晚一樣,他將自已泡在書樓裡,以求在書中回歸寧靜。

  然而,一盞茶的時間都不到,他便把手中的書拋向了一邊。頭一抬,正對牆上裱的字。那不是什麼大書法家的作品,那是小妖精練了一下午的字,密密麻麻布了幾大張宣紙,其實就兩個字——長流。

  看著那一個個黑墨染成的字體他不禁回想起當時的情形,一瞬間,他的腦海中湧起一個念頭:他不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看她獨自離去。

  一直以來都是她在為他的事忙碌著,總要給他一次機會,讓他為她做些什麼吧!可他能為她做什麼?什麼也做不了,此刻他真是恨透了自己的無能。

  揮毫潑墨,他提筆寫下”隨水”,再寫一個……他一筆一筆,一字一字地寫著。月就這樣升到當空,幾大張宣紙被“隨水”覆蓋,似乎嫌這樣還不夠,他的筆依舊不停地行雲流水,只願“隨水”流入心田。

  他大過專注,以至於那海的氣息悄悄靠近而不自知。

  隨水隱身站在他的身邊已有許久,她是來告別的,順便來書樓拿走一樣屬於她的東西:一幅畫,他為她而作的畫。

  一幅畫、一支珠花,這段愛全部的紀念。

  她悄然守在他的身邊,他全心繪製著心中的名字,那是一道獨立的愛的風景。只可惜有個死鬼盲了心,瞎了眼就是不願正視。

  這樣過了許久,一直到長流累得手再也提不起來方才作罷。丟下毛筆,他倦極地倒在椅子上。心頭有種感覺,他放不下的那個小妖精就在周圍。

  “隨水,你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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