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于佳 > 天下烏鴉一般白 | 上頁 下頁
十四


  決定了!她頭也不回地向外走,繼續飛向有銀子的地方。只因,那對瘦弱的翅膀承擔不起兩個人的重量。

  大鼻鴉默默地搖了搖頭,小烏鴉還沒長大,想要看到她起飛,有人可要辛苦嘍!

  牙鶴書穿過院子,向五雅堂走去,遠遠地看見伊人與椅相依。是賈正經?不想見到她,牙鶴書沒有任何理由地轉身向後走去。

  “牙先生……”

  我不想見你,你幹嗎死纏著我?“賈小姐,你怎麼會來這裡?看烏清商嗎?”那死鬼臨死還有人來送終,也算不枉一世。

  賈正經羞怯地搖了搖頭,又快速地垂首。牙鶴書原本就認定她來是沖著烏清商的傷勢,瞧她這含糊不清的模樣更是確信無疑,“他尚未清醒呢!你要找他恐怕得再過幾天。”出殯的時候我通知你,給你披麻戴孝的機會——她壞心眼地想著。

  賈正經拿出大家閨秀儀態萬幹的舉止,對牙鶴書又是微笑又是聆聽,終於在牙鶴書不耐煩的前一刻輕啟唇舌,“牙先生,您和烏堂主似乎很熟?”

  怎麼?想探聽虛實,確定她是否有資格做大家閨秀的情敵?這輩子,牙鶴書不想當女人,卻偏生托了個女兒身,生性愛計較的她也就只好同她爭一爭高低嘍!

  “賈小姐,您看我和烏清商同住一個屋簷下,早晚不離。那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他竟然為了我連命也不要了。雖然我作為一代先生,對兒女之情不甚在意,但他的一片心足以感天動地,相信換了你也不會辜負他嘍!”

  鼓掌!怎麼還沒有人鼓掌?能把對情敵的挑戰說得這麼委屈,問世間誰有此能,惟她牙鶴書是也!

  卷起袖子,她興奮地開口唱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好詞!妙詞!真是天地間最動人的曲詞。”賈正經大力地鼓掌,聽起來有點兒像在逗狗,“沒想到牙先生也會此等妙語,果然是當世的秀麗才子。”

  “哪裡哪裡!” 牙鶴書被捧得有點兒找不著北了,她所唱之曲乃坊間流傳的小凋,聽說是哪個文人寫的,好像叫元……原來很好問,現在不好問——這是誰給起的名字?文化檔次太低。“沒想到這文人如此重情,情人死了,竟能寫出如此雅文以作祭奠。”

  “非也!”賈正經翹著蘭花指搖了又擺,“這並非為祭奠情人而寫,當日元好問回鄉途中看到一對大雁停在路邊,母雁鳴啼而欲亡,公雁匍匐在路旁做生死泣。元好問遂作此曲,以作悼念。”

  為大雁寫的?這麼深情的曲子居然是為大雁寫的?有沒有搞錯?這元好問果然該好好問問自己的腦子平究竟長了什麼。

  “我對聖賢之書比較精通,像這等俗物並非我專攻。”牙鶴書謙虛了幾句,複抬起頭緊盯著面前不知為何而來,分不清敵友的賈正經,“此番看來,賈小姐很有些學識——我是指在女兒家的範圍裡。”

  能得到牙先生的誇獎,那是何等的榮耀之事,賈正經又是道萬福又是滿臉含笑,“我所學之理比不得牙先牛的一絲半縷,還請牙先生多多指教。”

  一個小姐同另一個面容中帶著英氣的姑娘,兩個人你來我往,完全忘了交結在彼此間的那個男人正慢慢地醒來。

  “水……有沒有人能給我一杯水?”

  沒有人,繼續呐喊吧!

  “我到底是為誰受傷的啊?”

  忘恩負義的傢伙是不會得到好報的。

  “難道我死了都沒有人管我嗎?”

  你可以試試看。

  烏清商睜大眼睛,他甚至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白眼珠正在愈變愈多——牙鶴書,你等著,我這就要死了,沒見到我最後一面,你一定會後悔的。

  可是,我還不想死啊!

  “有沒有人在啊?” 他扯著嗓子喊道,缺乏水分的喉嚨更痛了。

  “人沒有,烏鴉倒是有一隻。”

  大鼻鴉健壯得能當捕快的身體靠著門板,左手提溜著鳥籠,那籠裡的白頭烏鴉正沒精打采地歇息著,它最近休息的時間似乎越來越長了。大鼻鴉忽略了它眼底的疲倦,帶著幾的玩味地盯著床上沒被打死,卻差點兒被渴死的傢伙,“你醒了?”

  “我睡了很久嗎?”好像是的哦!身體軟軟的,像是被丟進鍋裡翻炒了以後重新被撈了上來,“鶴書呢?”

  都這樣了,他還記得那只沒良心的小烏鴉?這才是男人最大的悲哀,大鼻鴉失望地搖了搖頭。

  “在你沒醒的這幾天裡,她照吃照睡,照樣說文論經,照樣與人往來。順便告訴你,那個牽著你的手出現在五雅堂裡的賈正經每天都來,偶爾看看你,然後跟小烏鴉說說話。這樣說,你心裡有沒有感到好過一點兒?”

  好過?他為了那只沒良心、黑了全身的烏鴉被打成這副臥床不起的模樣,她不但不來看看他,竟然還泡妞?她到底是不是女人?

  “大……鼻……鴉……”烏清商的聲音裡帶著微微的顫音,那是一錘砸碎心之後,碎片落地的聲音。

  “幹什麼?”如果想死,他不介意變賣五雅堂幫他買副棺材。

  烏清商不怕死,在死之前他只想弄清一件事,“鶴書她真的喜歡我嗎?為什麼我一點兒也感覺不出來?”

  這是一個很殘酷的問題,說得好了,在未來的歲月裡烏清商會感到殘酷;說得不好,他立刻就會感覺到殘酷。“這個……那個……那個……這個……”

  “到底哪個?”

  死就死這一回吧!反正死的人一定是烏清商,大鼻鴉索性豁出去了,“你也知道小烏鴉跟一般的姑娘家不太一樣嘛!她……她表現出來的雖然是公子哥的模樣,但心卻是女兒般細膩。所以,她表達情感的方式也與眾不同。你要耐心地、慢慢地將她內心中最溫柔的一塊找出來,洗乾淨了,放進鍋裡,然後燉啊燉啊……”

  看來,喜歡吃對門醬肘子的人不止牙鶴書一人啊!烏清商閉目養神,他可以感覺到這次傷得不輕,元氣盡損——被氣的。

  大鼻鴉細細地凝視著他,忽而提眉追問:“你為什麼不問我,那天找上小烏鴉的都是些什麼人。”

  烏清商緩緩地張開眼睛,他想從床榻上坐起身,卻事與願違地重新倒了下來,“傷重不治”這四個字頗適合他。

  “只要是鶴書說的話我都相信,她說自己不是他們要找的人,我就相信。”雖然身體孱弱,但他的目光依舊透徹,清楚得讓人可以看到他眼中最單純的自己。

  沒想到他的回答竟是如此,大鼻鴉閱人無數,天底下的男人他更是見得多了。原以為烏清商只是裝模作樣推卸一番,或是裝作不感興趣,真的聽到他說出這樣的話,大鼻鴉反倒不知該如何作答。

  “也許你是這世上最呆的男人,但若非如此,你也發現不了小烏鴉的好。”他所能說的只有一句:祝你好運——一句說不出口的祝福,給他,更是給小烏鴉。

  稻草人變成一根根稻草散了……散了,烏鴉連落腳的地兒都沒有了。

  在病床上被綁了一個多月,終於可以走出廂房曬曬太陽了。烏清商拄著拐棍走進園子裡,許久沒去五雅堂了,也不知道店裡的生意如何。趁著今天精神不錯,他索性多走幾步,去前頭轉轉。

  尚未走到前廳,他便依稀聽到了喧鬧聲。是誰這麼吵吵嚷嚷的?對了,鶴書每大的這個時候都會說文論經的,一定是她的那幫徒子徒孫又在跟著她呐喊著“五雅會,你會我會大家會,會錢會財會大家!會大家——”

  本想掉頭就走,怎奈太久沒有見到牙鶴書,他很想見她一面,一眼就好。跌跌撞撞地走到堂前,他探出頭向內望去,卻聽見裡面不斷地傳出騷動聲,不似往常,倒有點兒找茬的味道。

  烏清商丟下拐棍快步走到前堂,放眼望去,喝!瞧這陣仗,哪裡是找茬,簡直有打家劫舍的趨勢。

  “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任他喊破了嗓子也沒人理他,甚至於大家的吵嚷聲已經蓋過了他的吼叫,壓根沒有人聽見他說話,更沒有人關注他的出場,誰讓他長得不像銀子呢!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圍繞著牙鶴書,大家的手上抓著單據和貨物,一個個嘰嘰喳喳,分不清誰在說些什麼。偶爾幾個詞竄進烏清商的耳中,好像是“退貨”、“還錢”?

  這裡究竟發生廠什麼事?

  烏清商張了張嘴巴,想發出驚大之吼,唇齒輕啟卻只是支支吾吾幾個音:“你……你們別別別……吵了!”聽他那蒼蠅哼哼般的音量,誰理他?

  沒用的東西,從烏清商進五雅堂的第一刻,她就認出他來了。本想不理他的,瞧他那唯唯諾諾的樣子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大夫說他的傷勢尚需十余天方能痊癒,他這時候竄到這裡來做什麼?想死啊?

  “通通給我閉嘴!”牙鶴書叉著腰站在高處沖著底下大吼,氣勢之足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呈現出呆滯狀態。此乃驚大地泣鬼神之怒吼,不但讓眾人閉上了嘴巴,連耳朵都暫時失靈了。

  誰讓他們吵來了烏清商這呆子,她吼是應該的,“你們到底想說什麼?一個接著一個,慢慢說。”

  被她這麼一唬,眾人差點兒忘了來五雅堂的原因。難得,她的氣勢沒能壓過銀子的分量,諸位群起而攻之。

  “有人說你牙先生是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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