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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等到初夏,天微微熱起來,丫鬟們再遵照小姐的吩咐將紅酒抬回地窖裡涼著。阿四小姐說,這是要讓那些紅酒過個愜意的涼夏。

  轉眼紅了秋日,紅酒是要再抬回偏廳擱著的。阿四小姐說,紅酒也要過個爽朗的素秋。

  如今雪將落下,阿四小姐說,她的寶貝紅酒要回地窖裡暖和暖和了,畢竟這京城的冬日藏著肅殺的寒意。紅酒敵不過,她亦抗不過。

  在一旁給阿四打下手的小丫鬟唧唧咕咕、嘮嘮叨叨地說著小姐伺候紅酒的仔細與認真。言有意聽著不覺得她在伺候紅酒,倒像是照顧自己的親閨女。

  唯有放在廳堂正中央那瓶早已開啟的紅酒,不動不挪,不論寒暑春秋,日日放在那裡,仿佛已成了一種固定的擺設。

  從他進門到現在,阿四未請他入內堂坐,他便站在天井裡,遠遠地瞪著她,什麼也不說,只是這樣張著漆黑的眸瞪著她。

  她明知他此行的目的,卻就是不開口不主動提及。她到底在打什麼主意?當真放著胡順官不管了?她狠得下這條心?

  不管阿四是否狠得下這條心,言有意是橫下一條心,他就站在天井裡,直到阿四請他進去為止。

  如阿四所料,京城的雪在這初冬時節便洋洋灑灑地飄落人間。與江南落地便融成水的雨雪不同,這雪落了地便踏踏實實地在那兒待下了,很快沒過鞋沿,凍得腳生疼。

  言有意不動不搖,穩如泰山地杵在天井裡。明明凍得眼淚、鼻涕一把抓,他也毫不理會,任自己的形象在風雪中被摧毀。

  不能毀的是胡順官,是阜康。

  也不知站了幾個時辰,只見阿四從放置紅酒的架子上一步步爬了下來。十幾個丫鬟穿梭著將那些紅酒一瓶瓶抬走,眼見著她們忙得熱火朝天,這雪也飄得翻轉飛舞。阿四終於站到了他的身旁,卻未正眼看他。

  “你來為胡光墉求情?”

  “不。”言有意大聲說道,“我來為胡順官,為阜康,為我自己求情。”

  她靜等著他的解釋。

  “在外人眼中,他是胡光墉,可在我眼中,他依舊是當年那個對我有一飯之恩的胡順官。我言有意薄情寡義,凡事只認個『錢』字。若我這輩子只講一次義氣,那就這次吧!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胡順官倒臺,那意味著我辛苦經營了幾年的阜康將一敗塗地,很多存錢進阜康的小老百姓會遭殃,還有阜康遍佈全國二十多個分號的上千個夥計——如今兵荒馬亂,想找個活實在太難,如果阜康倒了,夥計們沒飯吃,他們的家人也要跟著遭殃。宏親王這一紙摺子殺得不是胡順官一個人,是成千上萬的人。”

  阿四朗朗一笑,抬起手來,雪落在手心很快便暖成了水。她握緊手心,水擠出了縫隙間,滴在言有意的腳邊,“你從前可不是如此有情有義,你絕不會如此忠於老闆,更不會如此為公司著想。否則當初在集團,我起碼得讓你做上人力資源部經理的位置,或許還會升你為執行總裁助理呢!”

  “你認為我在說謊,我此舉別有所圖?”

  “你說呢?”阿四好笑地偏頭望向他。

  “我能證明他說的都是實話。”

  “……”

  在酣然等了他良久的酣丫頭,終於按捺不住跑來阿四酒鋪尋找言有意。如她所料,阿四果然將他難在了堂外。酣丫頭本不想露面,靜悄悄地等著他們解決這場紛爭。

  到底還是忍耐不了,站出來幫他說句話。

  “這幾年他寫給我的書信裡,字裡行間都流露出對阜康,對胡順官,對手下人的感情。若說他騙了我一次、兩次、三次,他不可能這幾年寫信都在騙我——阿四,這幾年他真的用心在做事做人,不單單是為錢。”

  酣丫頭一番話是對言有意最好的嘉獎,回望著身後著桃紅小襖的媚影,他這幾年的努力只為得她這一句肯定。

  他做到了,他終究讓她看到了自己的真心。

  “你……你認真看了我寫給你的那些信?”言有意望著她連話都說不周全,他從未如此緊張過。

  自打離開漕幫後,酣丫頭不再穿男裝,總是換上最豔麗的衣裳裝扮自己,仿佛要補回那些年故作男兒扮的委屈。

  她漂亮了許多,不再是俏生生的小丫頭,她是讓男人迷醉的……妖精。

  “你不是不跟我說話,總是躲著我的嘛!”她噘起的嘴更顯唇上一分豔。

  “是你不想見我吧!這幾年,你未曾給我回過一封信。”提起這事,言有意心還揉著痛呢!最初他寄出信,還盼著她回。一次次的失望換來一回回的絕望,後來他再不曾盼過她回信。

  他以為這輩子,她都不會再理睬他。

  “你……為何不給我回信?”

  這幾年,哪怕是給他一點點的希翼也是好的,她全都收了回去,半點不曾留給他。

  酣丫頭直言:“因我知道你給我寫信,不是因為忽然發現自己愛上了我,而是因為我的身份所能帶來的財富和權力。”少女的夢幻從她的身上褪去,面對愛情,她有更多的理智,成長總是如此令人喪氣。

  她的話,他竟無從辯駁。

  該埋怨她殘忍,還是恨自己曾經的無情。

  他曾經誰也不愛,只愛錢,什麼也不想,只想獲得權力。

  阿四曾罵他沒骨頭,整天只知道跟著胡順官後頭做發財夢。

  他理直氣壯地回說:“如果你小小年紀就失了父親,母親跟人跑了,游走于親戚家中受盡白眼,你會做夢都想出人頭地,且不惜任何手段。要不然做你秘書時,誰能忍受你時不時便暴出老拳?”

  這幾年跟著胡順官,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權力、金錢,還有……尊嚴。可他也失去了一切,愛情、幸福和滿足。

  “我承認,一開始的時候我是有點心計的,想著用書信的方式打動你。”

  那時候給她寫信是他最頭痛的事,根本不會寫繁體字,他得拿著孩童的《三字經》,對著上面的字將自己會的簡體字轉換成繁體,像畫畫一般畫在紙上。他初使毛筆,總是拿捏不住吸墨的多少,常常好不容易寫成一封信,一滴墨墜上去便前功盡棄了。

  他為此不知在夜裡發狂過幾回。

  “可後來我寫著寫著,給你寫信竟成了一種習慣。我把你當作我最親近的人,有什麼話,有什麼心思或是煩惱,我願說給你聽,只願說給你一人聽。”

  面對他的表白,她什麼也沒說,只是一遍遍地重複著:“我知道……我知道……”

  他所有的真心全都包在了毛筆中寫在了信裡,幾年的時間足夠讓她看懂他的真心,還有他的轉變。

  阿四曾說在愛上言有意這樣的男人之前,要確定他能為你放棄他的野心。也許時至今日,他依然有著他的野心,只是野心之上淩駕了真情。

  為她,他成了真漢子!

  這二人沉醉在彼此的眼神中,正膩味著呢!

  一隻纖細的手忽然插進兩個人交織成團的眼神中——

  “你們要膩味回『酣然』,別站在我院子裡,我還得著人掃雪呢!”這冰天雪地的,要是摔了她的人或者她的酒,可心疼壞了她。

  走?言有意不能走!

  “胡順官的事全都系在宏親王一人身上,如今唯有你去與宏親王說,方才能救他,救整個阜康的性命。”

  阿四回眸對望著他,半晌涼涼地丟出一句:“正是我讓奕陽給朝廷上摺子,徹查紅頂商人胡光墉,我又怎麼可能再讓奕陽去為他胡光墉求情呢?”

  “……”

  言有意與酣丫頭頓時傻了眼——真相怎麼會是這樣?

  片刻的靜默後,酣丫頭首先爆發了。

  “阿四,就算你再恨胡順官,你也不能拉阜康那麼多人跟著陪葬啊!你忍心嗎?再說了,你不是都搞清楚了嘛!當年胡順官送你離開杭州城,完全是為了你好,他並沒有在你生死關頭左擁右抱,也沒有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不對不對,你們倆也沒真的你愛我、我愛你,說不上誰對得起誰,可……那你為什麼……”

  她亂七八糟說了一大通,臨了只得出一個結論:“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總之你幹嗎非要跟阜康錢莊,跟胡順官過不去呢?”

  “不是我要跟胡順官過不去,是朝廷裡正得慈禧太后寵的李鴻章李大人要跟胡順官過不去。”

  看把這兩個人急的,阿四決計不再隱瞞,索性透點風聲給他們。

  “言有意,你多少應該有點歷史常識,我問你,清末歷史上是李鴻章更有名,還是左宗棠更得勢?”

  “李鴻章。”至少這個名字出現在電視、電影裡的次數更多——言有意依稀記得清末慈禧太后還挺寵著這位李大人的。

  好歹他還有點歷史常識,接下來的話阿四便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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