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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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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四悲痛地發現,來的正是她不想見的豔靈。此時若走,反顯得失了臉面,阿四轉身望向她,「客人要喝什麼儘管叫,旁的我這裡沒有,酒——有的是。」 「我來這裡不為喝酒,卻為見阿四小姐的。」豔靈笑吟吟地瞅著她,一如當年在杭州城的胡府。只是,她再也端不起胡府女主人的架子,「我是豔靈,當年跟著胡光墉的豔靈。你還記得我,對嗎?」 瞧她瞥見她的側面便轉身就走的模樣,不似素不相識。 阿四未做表態,揚起纖纖玉手道:「這邊人多嘴雜,咱們後堂說話。」 豔靈傲氣十足地望著她,牽起的嘴角掛著挑釁,「你怕我在此鬧事?」 「我一個女子,敢在這京城內開酒鋪,還是專門黑夜裡迎客的酒鋪——你說,我怕人鬧事嗎?」 豔靈垂首,跟她去了後堂。 說是後堂,卻是個小院。過了天井,便入了後廳,架上晾了許多西洋人的紅酒,透著月色散出晶瑩的光芒,如珍寶般動人心魄。 最為奇特的是,正中放了瓶紅酒,木塞子已撬開,只是松松地掩著瓶口。看著倒不像滿瓶,卻也不像有人喝過。 豔靈四下打量了一番,不等阿四相請,逕自坐在了客座上,「你這兒這麼多紅酒,請我喝一杯吧!」 阿四著丫鬟從架上取了瓶酒,倒了一杯遞予她,自己面前的酒杯卻是空蕩蕩的,「我雖開酒鋪,卻已久不飲酒。」自打她得知宏親王府裡的女人們已品紅酒為每日必做的功課,她就顯少在外人面前喝酒。 豔靈無所謂地晃動著杯子裡的酒,待片刻後輕酌了一口,「這酒至少放了十年以上,且制酒那年天必久旱,結出來的葡萄少而乾爽,但口味重,所以這酒才得這份幹烈——阿四小姐,你倒是很捨得啊!用這麼好的酒來招待我這樣的女人。」 「你是個聰明的女人,值得我用好酒相待。更何況,在這個年代,我難得找到一位會品酒的女人。」宏親王府裡那些女人把品酒當裝飾,如同每日撲粉、描眉一般,妝畫慣了,未必知道哪種裝扮更適合自己,未必知道何為美。 「能得到你的肯定,顯然我的努力並未白費。」 豔靈把玩著手裡的琉璃杯,嫣紅的丹蔻敲了敲杯壁,「像這樣的酒杯,胡府多的是,胡光墉四處收集精緻酒杯、上等紅酒,可他自己從不嘗的。後來我猜知道他心儀的女子愛喝紅酒,更善品這種洋玩意,所以我去找洋人學了。邊學邊品,好久才得如今這番功夫。」 飲上一口紅酒,她吐露一番心事。 「學品酒的那會兒,我討厭這酒的味道,又酸又甜,喝的時候不覺得醉,喝過好半晌頭卻暈了。那時候我真不明白,怎麼會有人喜歡喝這種東西。偏生胡光墉就愛看女人喝紅酒的模樣,我投其所好,常請他去我房裡品酒。他倒也真的去了,可他卻不喝,光看我一個人在那裡喝多了酒亂說話。 「後來,他常帶我出去應酬,尤其是跟洋人做生意,他更是必帶我前去。我以為因為紅酒,他喜歡上了我,欲收我入房。不光是我,整個院裡的女人們都這樣以為,以為我就快飛上高枝了。沒想到,安徽巡撫只在他跟前說了兩句,很欣賞豔靈這樣的女人,胡光墉就跑來問我:可願隨何大人去安徽……」 再灌上一口紅酒,眼看杯已見底,不用阿四動手,豔靈自斟自飲。 「他問我可願隨別的男人走,你說,你說我該怎麼回答他?當一個男人跑來問你:你願隨另一個男人滾蛋嗎?你會怎麼回答?阿四小姐,你的聰慧非一般女人可比,你的見識也非常人,你告訴我,你會怎麼答?」 她會走,任何一個女人,甭管她有沒有腦子,當一個男人問你這句話的時候,必然是到了你該離開的時候。 精明如豔靈怎會不懂? 「離開胡府的晚上,我反反復複地想,我到底哪裡做得不夠好,我到底什麼地方出了錯?他胡光墉明明是欣賞我的,為何我沒能爭取到他的心,竟讓他動了把我送人的念頭。」 她輾轉一夜,無果。 於是她在臨走前問了胡光墉——你為何不愛我,我聰明伶俐、美麗多情、溫柔婉約,卻又能幹得體,你為何不愛我? 因為你不是阿四。 「他就是這樣告訴我的,而後是他輕若曉風的一歎。」只是一歎啊!卻歎去了一個女人的一生。 深呼吸,那時的感傷重回豔靈的心頭,她已經忘記的情愫再一次地揪緊了她的心脈。 「我至今仍記得,悠然的晨曦印在他的臉上,我赫然發現了他的蒼老。仿佛一瞬間,在他說出那句話的同時,歲月就爬上了他的額頭。人前風光無限的胡東家被打回了原形,他的失落、痛苦、掙扎、卑微全部清晰可見。 「也就是那時候,我明白了,無論我怎麼努力,即便我比阿四更懂得紅酒,即便我比阿四更能幹會做生意,即便我比阿四更能幫到他胡光墉,即便我比阿四更美麗可人…… 「即便有一千一萬個『即便』,單就這就一條,我就敗給了阿四——我不是阿四,無論我怎麼努力,如何爭取,我都不可能成為阿四,於是我所有的努力都成了徒勞,我也隨著胡光墉的那一聲輕歎變回了『豔靈』。」 一杯紅酒一次全都倒進了嘴裡,豔靈深咽下酒,眼卻隨著那琥珀色的液體紅了、醉了、氤氳了。 「從前學喝紅酒的時候,討厭死了這種酒,離開胡府以後我倒是喜歡上了這種滋味——初喝的時候只覺得酸酸澀澀,不像酒,不似水,有股說不出的別樣滋味。喝過片刻,酒勁上了心,頭開始覺得暈,漸漸周身癱軟無力,這才明白醉了,想要清醒卻已遲——這感覺……像不像愛上一個人的滋味?」 一瞬間,阿四驚覺豔靈竟與她有著對紅酒、對愛完全相同的品位。 若不是愛上同一個男人,若是在屬於四小姐的二十一世紀,她們……或許會成為交心的朋友吧! 「你恨他嗎?」 這是今夜阿四難得的開口,很多時候傾聽其實比開口說話更難。而豔靈來此,恐怕正是為了尋找一個適合傾聽的對象。 她恨胡光墉嗎?豔靈也在問自己,有些感覺說不清,愛與恨也永遠不是一個字的差別。 推回酒杯,豔靈起身走至門前,「我該走了。」 「你回哪裡?安徽巡撫何大人進京了?」她怎麼沒聽說? 豔靈搖搖頭,臉上竟是無奈,「太平軍打到安徽,大亂之中,這位何大人棄家逃走,何家人全都散了——一個連家都不要的男人,我還能跟著他嗎?」 「那你現在……」 「一個女人也能過得很好,你便是最好的例證,對嗎?」豔靈笑望著阿四,臨了說道:「去看看胡光墉吧!他的內心……遠比表面看上去寂寞。」 寂寞嗎? 這世上有多少寂寞的人啊! 夜已深,阿四卻獨自在天井裡對著月亮發呆。那瓶起開的紅酒就放在她的身後,離開杭州城這些年,自開啟它之後這些年,她從不曾碰過它。 如今,它卻引得她陷入沉思,就連宏親王走進來,她也渾然不知。 他站在院門外,遠遠地望著坐在石階上的女子。 她美嗎? 是的,可在他所見過的女子中她不是絕美的。 她聰明嗎? 是的,可她絕沒有慈禧太后聰明。 她賢德嗎? 或許吧!可她絕沒有府裡那什麼事都只知以他的喜好為取向的福晉賢德。 他為什麼會愛上這樣一個女子?為什麼會愛上一個心裡至今仍裝著其他男人的女子? 他迅速地搖了搖頭,甩掉腦子裡這些讓他難堪的想法。上前幾步,他停在她的面前,「阿四,你怎麼沒有去酒鋪?他們說你跟個女人到後面來了,我還以為誰來找你麻煩呢!」 「放心,不是愛慕你的女子。」阿四看都不看他,順嘴答道:「是胡順官從前的女人,她來告訴我一些話。」 宏親王的心咯噔一聲,如墜穀底,「她……她……她跟你說了些什麼?」 「一些、秘密。」 宏親王的心又是一沉,他害怕的那一天終於來了嗎? 有些事與其被人說長道短,倒不如他自行說了,愛新覺羅·奕陽容不得丟了宏親王的臉面,「阿四,其實有些事我一直沒告訴你。」 她看著他,涼如月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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