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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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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四拿話將他,言有意明白她這話背後的意思:他曾經的老闆不想跟他談他現在的老闆。每個人都有不想說的事,不想提的人,他也不例外。 端起紅酒,言有意敬她,「為我們的見面,乾杯。」 識趣的傢伙!阿四賞臉幹了此杯,「最近生意做得如何?」 「還不錯,東家和左大帥合作愉快,我們這些幫忙的,也跟著沾光。」不好意思,說公事沒辦法不提自己的老闆。 阿四換了個私人話題:「如今你在杭州也置了產業吧!」 「阜康的分號在全國各地有二十多處,我是阜康的大掌櫃,常年東奔西走的,哪有個可以長久住下來的地方。所以也沒置什麼家業,至於產業……」言有意與她交換了一個你知我知的眼神,「眼下大清時局不穩,再過幾年更是戰亂紛繁,這當口買地實在不划算。」 可不是!眼下慈禧太后已經完全執掌朝政,依照阿四對中國歷史的熟悉,在之後的幾十年裡,中國炮火連年,內憂外患皆不斷,此時置田產毫無益處。 「那你平日裡都住哪兒呢?」 「去各地分號就住在錢莊裡,在杭州嘛!我就住在東家府裡。你約莫也聽說了,東家在杭州置了好大一片院子。」 言有意手腳並用、口沫橫飛地說起胡順官位於杭州的宅邸—— 「人站在院外看去,光是兩面牆腳石砌便有一人多高,一片黑牆,打磨得和鏡子一般,人在那裡走都有影子。仰面看那瓦脊,竟要落帽,可有五六丈高,氣勢實是巍峨。四拐角各有一隻石元寶橫嵌在地下,那街道有四五匹馬可以並行,中心凸起,兩邊低下,也像元寶心的形式,就連院外的街道竟也是青石海漫……」 他還未說完,阿四便闔上眼自言自語道:「胡府的轎廳可以同時停下五頂八人抬的大轎,轎廳內上方正中懸掛所集清同治皇帝禦書『勉善成榮』匾額——胡大東家經常在家中宴客,宴客的地點多為『百獅廳』。 「這廳坐北朝南,上下兩層,面闊五間,用紫檀雕刻成百個獅子裝飾欄杆。胡東家常請官員來廳裡談事,傳說有一次請來了百個四品以上的官員,從此這『百獅廳』便名副其實了。 「大廳居中擺下座極大的圓桌,桌子中心都挖空了,用一架古銅的宮薰補在中間,四圍設下十四個座兒,每個座兒旁邊都有一架大宮薰。又用四座大著衣鏡做了圍屏,正中敞梁上掛下一座十五副的水法塔燈……」 她仍是閉目靠在椅子上嘮嘮叨叨,言有意幾乎聽傻了。 「你去過胡府?」要不然阿四怎麼能如此瞭解胡府的格局? 「自打我離開杭州城便再沒回去過。」當年是胡順官親手用銀票和紅酒送走了她,她又怎會再去胡府? 這就奇怪了!「可你對胡府的描述簡直如同身臨其境。」 「那是因為胡順官的府邸實在是太出名了,去做過客的官員來到這間酒鋪常會談起這位大清巨富的排場。」聽得多了,她們自然能背出來——酣丫頭代為解答,她在酣然也常聽見客人們談起胡府的點滴,哪怕是胡府的一盞琉璃燈,一片荷葉,經他們的嘴一說,無不華美異常。 言有意住在裡頭,倒並不覺得怎樣,「沒有大家傳說得那麼誇張,但那宅子建得倒也確實氣派——東家常說,他那院子絕對不比宏親王府差。」最後那一句是特地說給阿四聽的。 不想她反倒咧著嘴露出怪異的笑來,「那你可要小心了,一個做生意的商人雖說因為助左大帥作戰有功,朝廷賞了紅頂子,可到底還是個做買賣的人。府邸居然比大清親王還氣派,這可是招禍的事。」 言有意喉頭一緊,這兩年在東家面前拍馬屁的人多如牛馬,說真話實話狠話的人卻沒幾個,阿四此言恰恰是言有意放在心頭一直未敢言的。 物極必反、水滿則溢、月滿則虧,這是歷史給予的教訓。 言有意至今仍記得阿四說的留載史冊的胡雪岩,他最後的敗落似乎正是因為他的「滿」。 事實上,這幾年跟隨東家身邊,言有意早已發現東家不再是從前的胡順官,他是胡光墉,是胡老闆,是胡大人。 做生意要做大生意,賺錢要賺大錢,結交朋友要交大官,建宅子要建大宅大院,就連做人——他也要做「大人」。 如今的胡光墉最容不得旁人挑戰他的權威,包括身邊隨他一同起家的人。 隨胡順官好些年了,從最初想借著他這位清朝有名的紅頂商人發家致富,到最後用了心地幫他做生意跑買賣。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不想看著胡順官落得不得善終的下場。 言有意深深一歎:「阿四,你去跟胡東家談一談吧!這時候除了你的話,怕再沒人能說動他。」 阿四玩弄著自己的手指頭,生硬掰出一句:「他身邊有那麼些個能幹的女人,誰勸不是勸,非要我出場做什麼?」 紅酒果然是葡萄釀成的,就是一個酸勁,所以言有意始終不愛喝這玩意。 「東家身邊沒什麼女人,當年你在杭州時,他納的那些妾,這些年早已送人了。」 送人?阿四可沒有如言有意所料笑開了花,瞪圓杏目,她厲色問道:「他當女人是什麼?」雖然在這個年代,女人很多時候也充當禮物的角色,可他不應當如此。 在她的眼裡,胡順官該與這個朝代的男人不同。 他沒有清朝男人的腐朽和霸道,也沒有二十一世紀男人的虛情和功利。他該是她想要的男人,像草根一樣充滿韌性,卻又無比柔軟的男人。 該為東家解釋一下嗎? 好吧,言有意決定做些討好東家的事。 「東家雖弄了那麼些個女人在屋裡,可一開始就說好了,那些女人只伺候他,隨他出去應酬,並沒有什麼名分。」 阿四挑起眉梢,擺明不信,「別跟我說豔靈夫人也是沒有名分那一撥的。」騙誰呢?那女人擺明瞭一副當家做主的勢頭。 「豔靈是個中頗有心機的一個,她一直想通過自己的表現讓東家收他為如夫人——當然,正室她是不用想了。」以言有意對東家的瞭解,這輩子胡光墉夫人的位置只會為一個人而留,那人還未必肯當。 「可惜努力了大半年,發現東家還是只肯帶她出去應酬,並未納入房中。碰巧安徽巡撫何大人看中了她,想收她填房,豔靈主動向東家提出去意,東家便給了她一千兩銀子做陪嫁,將她風風光光地送進了安徽巡撫的府中。」 言有意指指自己,以示證明,「這人……還是我以娘家送親人的身份親自送過去的。」 阿四怔怔地捧著酒杯,琥珀色的酒潤在她的唇邊,漾起流光點點。 日落月升,每到此時,阿四酒鋪總是賓客如雲。 眾人喝酒談天,連空氣中都流淌著如酒氤氳。深呼吸,不喝酒的也醉了,更何況是有意求醉的人。 阿四站在店中巡視了一圈,今晚店裡的客人談得最多的當屬紅頂商人胡光墉進京一事。從他帶的隨從,駕的馬車,到跟班的衣著飾物,再到結交的大人、老闆,無一不是人們爭相談論的內容。 談來談去總歸是一句話:胡光墉實在是太有「財」了!比當下一二品的大員都有體面。 眾人議論聲聲,卻聽一女子的聲音分外炸耳—— 「這胡光墉有錢歸有錢,可有錢有什麼用?他沒女人啊!」 阿四遙遙望去,說話的女子好像在杭州胡府中有她有過一面之緣的豔靈?! 她正尋思著,旁邊的客人可要抬起杠來,「夫人你可是在撒謊!胡光墉那麼有錢,身邊還會沒女人?這回他進京帶的姑娘、小姐還少了?跟著來的好幾輛馬車呢!」 「那些是女人,卻不是他胡光墉的女人。」說話的女子滿嘴的得意,好似真相全都裝在她肚子裡,她這就一顆顆把肚子裡那些個能豆子給倒出來,「他胡光墉不缺女人,卻不喜歡女人。你別看他身邊美女如雲,要麼是伺候他的,要麼是拿來送給他結交的那些大人、老闆的,從未有過一個女人是留在他身邊給他暖床,陪他睡覺的。」 此話一出,頓時引得下頭一片戲謔的大笑。 這女人說話還真不知檢點。 又有男人叫了起來:「你這麼瞭解他胡光墉,你又是什麼人?」 那邊知她底細的早替她報上名來:「你們還不知道啊?她就是從胡府裡出來的,聽說是胡光墉送給安徽巡撫何大人的。」 阿四心頭一沉,人真是不禁念,言有意白天才談到這女人,晚上她居然就在酒鋪碰見本尊了。自打來了京城,她便不想再見某些故人,豔靈算得一個。 低了頭,阿四轉向後堂,不想身後竟傳來女人的聲音—— 「阿四小姐,您留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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