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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阿四心頭茫然,想不到有什麼更安全的辦法運送糧草進城。

  酣丫頭卻直言不諱:「城都被圍了,我們幾個人加上那些鏢師總不可能衝破太平軍,直沖進杭州城裡吧!」

  「不可能也要做。」

  心急如焚的胡順官失了分寸,隨心而論:「我離開杭州城的時候答應王大人,身為浙江省的糧道道台,我定會帶著糧食回城。如今我們好不容易籌集到五萬石糧草,看看著百姓在城裡一個個被餓死,我們卻調轉船頭離開?不行!我一定要進城,就算是九死一生我也要把糧草送進城去。」

  他轉身吩咐下面的人,向杭州城全速前進。

  他是東家,他是老闆,他說了算,言有意即便想攔,也知是攔不住的。此時此刻,唯有一個人能阻擋他的瘋狂,幫他找回理智。

  「你先靜下來好好想想。」阿四使出蠻力將他一把按在椅子上,「你這樣慌慌張張,不僅救不了杭州城的百姓,幫不了王有齡,還會害了自己,害了大家。」

  「王大人是那麼信任我,放我出城,讓我來江南籌集糧草。他相信我一定能帶著糧草回去幫他,去救百姓們。可我呢?糧草在我手裡,我卻在城外漂著。」

  他用力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一拳一拳。她並不攔他,只因……知他心痛。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麼多人餓死在城裡,或者死在戰火中,而獨自在城外看著!像看戲一樣看著啊!」

  他的那麼多的感受是阿四所沒有的,她沒有親人朋友在杭州城裡,來清朝的時日尚短,對這座城,對這座城裡的人,她沒有什麼割捨不下的。

  在歷史書裡,她知道太平軍與清朝政府的這場抗爭是一場農民起義,有著偉大的意義。可她親眼目睹大清太平軍起義,她方才明白——

  戰爭就是戰爭。

  不論什麼樣的戰爭,不論它具有多麼偉大的意義,戰爭的本質是殘酷,是流血,是死亡,是無可避免的生離死別,而這些足以讓親歷戰爭的人心疼肉痛。

  她沒有自己的感受,於是感受著他的痛心,然後——為他心痛。

  「你帶著糧船停在這裡別動,我遣返回杭州城。」

  阿四一句話像砸在地上的炮仗,炸開了鍋。

  「這怎麼行?你現在回杭州城不等於送死嘛!不行不行!」言有意頭一個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關鍵時刻,他們倆之間的情誼果然非比尋常。

  胡順官更是不會贊成,「現在太平軍已經將杭州城團團圍住,你怎麼進去?」

  阿四早已考慮妥當,「我主持漕幫的事務近兩年,對進入杭州城的水路了如指掌。大碼頭船隻繁多,進出困難的時候,我就讓漕幫的弟兄將貨裝上一些小船,從細流出去,入了河再裝上大船。杭州城外支流繁雜,隨便駕船駛進岔口,便入了另一條水路,當中的很多水路只有做我們這行的才知道。即便太平軍發現我的船追上來,我也有辦法迅速避到另一條水路上——你放心吧!這等危急關頭,沒有把握的事,我斷不會做。」

  遇大事時,她的鎮定,她的聰慧,她的敏捷,胡順官逐一看在眼裡。宏王爺說得不錯,她絕非平凡女子,更不是一般的尋常男人可以愛的。

  但遭遇戰火,她……到底是個姑娘家。

  胡順官打心底裡捨不得她涉險,「可你一個女子……」

  「我先進城找王有齡探探情況,待摸清楚了形勢再跟他協商如何裡應外合將糧草運進城。再者,我一個姑娘家,就算被人發現也不容易起疑。倒是你守著五萬石的糧食,船長時間停在湖面上,要小心太平軍那邊得到消息來劫船。」阿四反倒替他擔心起來。

  看她考慮得如此細緻周到,卻獨獨少想了一點,「你進城必須走水路,你雖熟悉行船方向,可你不會駕船,不還得找人陪著一道嘛!」

  胡順官欲調糧船上熟練的船夫跟著前往,可船夫不會武功,萬一遇到危險無法保護阿四,又想著要調兩名鏢師。可如此一來,潛進杭州城的人就太多了,怕太平軍起疑,左思右想正不得法,卻有一人主動請纓——

  「我陪阿四進城,船夫也不用,鏢師也別跟,就我跟她兩個就得了。」

  胡順官一看竟是酣丫頭,關鍵時刻她竟然站到了阿四的身後。他細想想,酣丫頭的確是陪阿四進城最合適的人選。

  她身為漕幫大小姐,長年漂泊在水上,她怕是尚且不會走路便學會了駕船,對水路方向更是再精通不過。加之,威爺從小訓練了她一副好身手,到了萬不得已時,也能護著阿四。

  只是……

  胡順官略有擔心,「你兩個姑娘家到底有些不便。」

  「那就再找個男人陪著唄!」酣丫頭笑嘻嘻地一把拽住言有意的胳膊,「言有意,言有意,你和我生死與共好不好?」

  「不好。」言有意像被火燙著似的跳得老遠,看她如見瘟神,「你怎麼好事不想到我,這種要丟性命的時候就惦記著我了?不好,一點也不好。」

  酣丫頭卻像條蛇似的纏著他的臂膀,愣是不撒手,「我們兩個姑娘家穿梭在兩軍交戰陣前,有個男人陪著不僅方便些,也壯個膽嘛!」

  見自己說不動她,她還拉了他的老闆進來,「胡東家,這趟進城確實需要個男人陪著,言有意能言善辯,生性機巧,他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您就撥他陪同我們前往吧!」

  胡順官本就不放心她們兩個姑娘涉險,有個男人他心裡也覺得穩妥些。再經酣丫頭這麼一說,他頓時把目光轉移到言有意身上,「小言,你就冒險……」

  「東家,戰火已起,杭州城被圍。咱們阜康錢莊必然受到牽累,其他地方的分號一旦得知杭州城現在的情況,肯定會對阜康錢莊的信譽起疑。只怕會發生擠兌事件,我們得趕緊想個良策以備後續。安頓好這邊,我想儘快趕去北邊,妥善處理好其他分號的事。」

  言有意一番話在情在理,明擺著不僅不能跟她們一起進城,還會很快離開糧船往遠離戰火的北邊去。

  于危難之時,想保全自己的性命,這是人之常情,更是人之本性。沒什麼不可以,也沒什麼不對。

  只是船上另外三人忽然都陷入了沉默,誰也沒有說話,誰也沒有開口指責他的貪生怕死……

  酣丫頭臉上的笑容卻慢慢地,一點一滴地褪去。

  一聲歎息幾欲不可聞地從她的胸中竄出,然後是如死灰般的聲音,灰濛濛、陰沉沉,有種決然的味道。

  「若明知是一條死路,即便我死,也不會拉著你一道的。可我卻盼著你有一顆願與我同生共死的心,是我奢望了嗎?阿四說得對……阿四說得對,你這樣的男人不值得我愛,因為我根本沒能力愛你。」

  轉身她拉住阿四的手,「咱們走吧!」

  時間緊迫,杭州城危在旦夕,的確容不得拖遝。阿四隨酣丫頭走出船艙,她仍沒有鬆手,良久阿四覺得手心裡佈滿了汗水,她低頭,這才發現酣丫頭的手在顫抖……

  她那身男兒裝看在阿四眼中格外刺目,原來,再豪爽的女兒也有為愛顫抖的時候。

  「走吧!」

  阿四背過身走在前頭,她聽見身後嚶嚶的哭聲,沒有回頭,沒有一句安慰,只是拉著酣丫頭的手始終不曾放下……

  兩隻交疊的手牽著兩個女孩子家走在即將到來的生死路上。

  在阿四與酣丫頭駕著船穿梭在杭州城附近的水域上時,杭州城內已是情勢危急。

  太平軍炮火猛烈,杭州城裡的官軍每天只能吃上兩頓照得出人影來的稀粥,這樣的軍隊根本不足以抵擋氣勢愈加強盛的敵軍。

  眼見著城中糧食已斷,士兵們殺馬充饑。百姓們只有剝樹皮啃草根,而這些……也很快就被吃光了。

  王有齡連寫書信向遠在安徽的曾國藩求救,但信去無回,援兵難至,眼看城將不保。他急得滿衙門打轉,不知該如何是好。

  采菊看在眼裡疼在心上,她自知無能為力,只能從旁相勸:「老爺,你都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了,這可怎麼行呢?我熬了點米湯,你好歹喝上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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