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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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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要你把衙門裡的米糧送給守城的兵士嘛!你居然背著我留了糧食在家,這要讓外頭人知道了,會怎麼說我?怎麼說我這個浙江巡撫?」連日裡吃不好睡不好,加之心力交瘁的王有齡即便發火動怒聲音都大不到哪裡去,只是氣勢依舊駭人。 以為他發脾氣她就怕了?她不過是心疼他瘦了一大圈,不跟他計較罷了,他還來勁嘍! 采菊拉下臉來說他:「這是僅剩的一點米,家裡剩下的就只有我挖的野菜了,過陣子說不定連野菜也挖不到。我知你每日耗費精力體力,才留了點米給你煮粥——只是米太少,煮粥是不能了,只好燉點米湯給你喝。」 她歇了口氣,又道:「就這點米湯還是我親自煮的,倒不是怕丫鬟們偷吃。她們懂事著呢!知道你連日辛苦不容易,恨不能省口野菜給你我,哪還會偷喝米湯。這煮米湯我是一點不敢大意,一直守在旁邊,就怕那點水煮幹了,你連最後一口米湯也喝不上。」 被她一通好說,王有齡知夫人是心疼他才默默做了如此許多,自己天天背地裡連野菜都吃不到,還折騰了米湯給他喝。他為人丈夫又為她做了些什麼呢? 臉上掛不住,他又不好向她道歉賠禮,只是接過她手上滾燙的米湯,一氣喝了大半,憋出一腦門子汗來,心氣也順了。 剩下那半碗遞回去,他擦了擦嘴,蹭過去討好:「剩下的你趁熱喝了吧!」 「我剛吃了點野菜,你喝吧!你全喝了吧!」 「你喝你喝!你若不喝,下回我再也不喝米湯了。」 一隻碗推來推去,搞了好半天,米湯快涼了,到底那剩下的半碗米湯還是被分成一人一半喝了。 采菊端著碗打算回後面廚房,照著他們夫妻間不成文的規矩,他忙公事的時候,她一個女人家是決不能留下來摻和的。 這一回,王有齡卻決心破了這規矩。 「采菊,留下來咱們說會兒話。」 采菊停下腳步,溫順地坐下來默默看著他,王有齡接過她手裡的碗勺放到一邊,靜靜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心頭一驚,想要抽回手,他卻攥得更緊了。 長久以來一直是他謹遵夫妻之禮,在閨房以外的地方相敬如賓,恨不能裝作互不相識,如今這是怎麼了?她不慣如此,「你幹嗎?叫人看見多不好。」 「沒什麼,就是想跟你說說話。」 王有齡撥開她垂到臉頰邊的髮絲,自從做了浙江巡撫,他每日忙於公務,忙於守城抵禦太平軍,許久不曾認真細看她了。 「你瘦了。」她本是豐潤的臉龐,跟他定親的時候,她娘總說她家采菊富態,看著就有旺夫命。現如今,圓潤的臉也凹下去了。 她不忍心告訴他城裡的百姓一個個都瘦得皮包骨頭,連孩子們都餓得直哭。她知他心裡知,遂一個勁地找話安慰他。 「我原本有些胖,這樣正好,丫鬟們還說我這樣漂亮了呢!」 安慰人的話,他怎會聽不出來,連著聽出來的還有她的貼心。揉了揉她的柔荑,他溫柔地望著她久久,「采菊啊,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這輩子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氣?」 從定親到成親,做了這麼久的夫妻,還是頭一回聽他說出這樣的話,采菊的眼淚「刷」的一下被他煽出來了。 拿帕子拭了拭眼淚,她換上一張笑臉回望著他,「你這說的是什麼話,能做夫妻是咱們倆的緣分,什麼福氣不福氣的?」 城中糧將盡,眼看著兵士一個個倒下,他心知杭州城怕是守不久了,趁著這工夫,他好想對她說說心裡話,「這世上除了你,怕再也沒有女子會對我這般的好。」 「我在公事上幫不了你,除了平日裡對你照顧有加,也做不得什麼了。」為人妻,這是本分,她如此以為。 她愛他,敬他,於是掏出心來對他。輕歎了口氣,她心裡也有著自己的遺憾,「其實我多希望自己能再聰慧點,能在大事上多幫著你一分,為你出出力,讓你也能少操點心,得空歇歇。」 「你已經幫我很多了,真的。」 他們的體溫通過一雙交疊的手傳到彼此的身上,心事也隨之交匯到一處。 采菊一再逃避的心事終於有了面對的勇氣,「要是當日你娶了阿四小姐,她或許能幫你想出對抗太平軍的辦法。」 王有齡眼神閃爍,吞吞吐吐道:「你怎麼會提起阿四小姐?」 「我知道你欣賞她,喜歡她——她是那麼靈巧的一位姑娘,若我是男人,定也會中意她。」因為他那句「娶到你是我這輩子的福氣」,采菊方才有了坦然說起阿四的勇氣…… 她曾不止一次地看到他握著那僅剩一隻的洋酒杯發愣,她記得那是阿四祝賀他們成親所送的禮物。 酒杯本是一對,被她不小心砸碎了一隻,他為此頭一回沖她發了火。 有一回,他收到一瓶洋人喝的紅酒,端詳著那瓶酒許久,她以為他想嘗嘗味道,便叫來下人開了那瓶酒,為此他遣了那下人回鄉——那是他頭一回管後院的事。 她曾無意中在他面前提起漕幫那位具有傳奇色彩的大管家,她佩服阿四小姐比男人還強的才幹和氣魄。話落了音,她驀然回首竟發現身邊狀似不經意聽她說話的丈夫,眼神裡竟透著微亮的光芒。 自這以後,她開始有意識地在他面前時不時地提起「阿四」這兩個字,有時她只是提到「四」,他的神色都不對勁——今天初四、新來的小廝叫小四、管老爺送了四擔酒來…… 本是為了試探他的情緒,幾回合試下來,竟惹了她自己滿心的不高興。 采菊開始避免提起「阿四」這個人,避免提及和「四」有關的一切。 家裡那個叫「小四」的小廝被她改了名,讓他負責外院的事;每到初四、十四、二十四,她絕口不提這是什麼日子;但凡跟「四」有關的東西,她都默默放到心裡不吱聲。 漸漸地,阿四成了這個家的禁忌。 其實,王有齡早已有所察覺。只是他不便提及,她又好似什麼事也沒有,他便更加無法說出口。 到了如今這個節骨眼,他們夫妻間還有什麼不能說,不便說的。 「采菊,其實我對阿四……」 她手中的帕子掩住了他的口,「我們是夫妻啊,夫妻間沒有什麼話不能說的,可有些話不必說——我懂。也許我不如阿四小姐聰慧可人,但我懂你的心,我知你的冷熱——這些我絕不比阿四小姐差,我絕不比這世上任何一個女人差。」 一個女人,就算再笨再愚,可一旦面對所愛的男人,便成了這世上最強最無敵的女子。 因愛無敵。 拍拍王有齡的手背,她的微笑是這世上至柔至剛的武器,「咱們夫妻的事,以後還有日子說。倒是這杭州城,何日援兵才至啊?」 眼看著每天報上來的士兵人數遞減,若援兵再不至,杭州城必然難保。 「我再給曾國藩曾大人寫信,要他務必派兵增援。」 王有齡從書桌上尋摸起來,這家裡的東西向來是她管著,他哪裡清楚。采菊探身問道:「你找什麼呢?」 「刀!我要寫血書。」以示杭州城危在旦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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