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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沒料想,這兩個人撞見裡面那兩個人,四個人面面相覷,片刻之後全都尷尬地別開了臉,這種場合還是得胡順官這樣的人出面打圓場。

  “酣小姐,您怎麼也來蕪湖了?我聽說您去了北邊不是嗎?”

  她確是跟著言有意去了北邊,未籌到糧草,又跟著他一路南下來到蕪湖。這話怎麼能說呢?尤其是不能當著阿四的面講。

  她怕丟面子。

  “我瞧著這裡挺熱鬧的,想過來看看有沒有漕幫能攬的生意,你們怎麼來了?”她盯著阿四,不明白身為大管家,怎麼隨便離開漕幫的總堂,跟著阜康的胡老闆來了這裡——莫非是為了言有意?

  胡順官知酣小姐眼盯著阿四,遂代為作答:“糧草一事事關重大,我請了阿四幫我籌集糧草。”

  阿四心知他這是特意給她留有回漕幫的餘地,她卻不要這份保留,有些話她本就想當面對酣小姐說的。

  “我已經向威爺辭工,今後不再做漕幫的大管家,請他另覓人選。”

  她正視著酣小姐,她回望著她,兩個女子彼此相望良久,心裡都有著不同的波潮起伏。她們本是這世上最要好的朋友,她們本可以比親姐妹更加親昵,她們的世界原本除了彼此再無更親的女伴……

  可她們就這樣失去了對方,甚至說不出緣由地分道揚鑣,走向兩個全然不同的方向。

  酣丫頭以為她們之所以會落得今天這番局面是因為言有意這個男人,阿四卻覺得言有意並不足以撼動她們堅實的情誼。有種東西在她們姐妹之間生根發芽,慢慢茁壯,最終撕裂了她們倆。

  就像她和二堂姐,小的時候也很要好,分吃一顆蘋果,同看一本童話書。長大後才明白,布娃娃是可以交換的,男人是不能共享的。

  來到清朝她甚至發現,不能共享的不僅是男人,還有和男人的友情,即便這友情複雜得更像是同鄉之情,也是不能摻雜第二個女子的。

  也許是因為在這個男女授受不親的年代裡,本沒有什麼男女之間的友情,也就容不得這樣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阿四那樣坦蕩的眼神讓酣丫頭忽然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她忽然想做點什麼。

  “跟我來!”

  酣丫頭二話不說拉著阿四的手往外去,言有意搞不清楚狀況,怕性子急、脾氣壞的酣丫頭真鬧出點什麼事來,趕著要去拉住她們,身後卻有雙手先一步扯住了他的衣角。

  “她們自己會解決好的。”

  胡順官站在窗口,望著樓下兩道倩影,他相信阿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信任她。

  因為,那是他相中的寶啊!

  “我們是在水邊相遇的,有什麼話咱們也在水邊說個清楚。”

  酣丫頭是個直腸子,有話自當擺在明面上說,“如果你是因為言有意的關係而不想再當我漕幫的大管家,我可以拿我死去的娘親的名義發誓,絕不會因為他再跟你有什麼間隙。”這話已經是在向阿四道歉了,為她之前那些沒理由的脾氣而道歉。

  阿四輕歎了口氣,雖然酣小姐道歉的話沒能說出口,但她心領了,積壓了一年的鬱氣也跟著順了。

  “你性子直,我也不跟你拐彎抹角說客套話。是!我是因為言有意的事想離開漕幫,這只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我覺得漕幫已經沒有我繼續發揮的餘地了。”

  純粹出於感情之事,她早就離開漕幫了,何必等到今時今日。

  “我想將漕幫變成一張巨大的水路運輸網,我也為此努力了近兩年光景。這兩年的時間,我在漕幫做了一些事,建成了一些彼此相連接的水路運輸碼頭,漕幫的船也在這大清的版圖上多跑了許多河流湖泊。可現實擺在面前——連年戰亂,水路運輸頻頻受阻,很多生意我們壓根接不了,做不成。

  “再一個,洋人進了大清國門,他們已經盯上了運輸這一塊,他們有更先進的船舶,更好的裝卸設備,這些都是漕幫無法企及的。”

  目前已是漕幫登峰造極的境地,再無高處可攀,她多留無意。

  她說的這些話,酣丫頭認可,但真的只因為這些?“除此以外,你離開就沒有別的原因?”

  “有。”是朋友就該說實話,趁著此時此境,阿四便說個痛快,“我離開最重要的原因是你——威爺年歲大了,執掌漕幫時日將盡。作為漕幫未來的執掌者,你有何能耐管著這麼大的漕幫?”

  能力受到質疑,酣丫頭不幹了,噘著嘴反駁:“誰說不行?我可以守好我阿爹的產業,這些年來我阿爹不也是像我爺爺一樣照著幫規守著漕幫,幾十年都過來了,到我這兒難不成我就管不好這個有著百年基業的漕幫?”

  “可今時不同往日,從前沒有洋人的入華,從前政局沒有這麼動盪。最重要的一點,你阿爹是男人,你爺爺也是男人,你是女子——你跟他們不一樣。”

  即便是在百年後女權主義高漲的年代,女子當權同樣遭受質疑,備受挑戰,更何況是這男尊女卑的大清年間。

  一直被威爺捧在手心裡,多年來我行我素的酣丫頭顯然尚未認識到這一點,“我是女子怎麼了?漕幫上下還不是一樣敬我。”

  阿四慢搖了搖頭,她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那是因為威爺還在,一旦威爺百年之後,你獨自守著這家全是雄性勢力的漕幫,問題和麻煩便都來了。今日他們怎麼排斥我,他日他們必然排斥你。若是能選出一位德才兼備的人接替你掌管漕幫倒也罷了,若此人心術不正,一心為錢為權力,漕幫百年基業眼看不保。”

  即便心裡慢慢覺得她說得有理,酣丫頭仍是極力搖頭否認,“不會的,我會比男人做得更好。”

  “問題不是你比男人做得好就能解決這個矛盾,問題的實質是——你是女子,漕幫的那大幫子男人更願意接受一個男人做他們的頭,即使那男人的才幹一千一萬地比不上你,也無所謂。”

  輕歎著氣,阿四決定直接拿現實刺她,現在覺得痛,總比日後許多年為此而身心巨痛來得好些。

  “你以為為什麼威爺一直眼巴巴地看著你穿著男人的衣裳在外頭橫衝直撞?你以為為什麼他寧可別人當你是酣少爺,而非酣小姐——你猜,他是否也有著同樣的顧慮?”

  “阿爹希望我是個小子?阿爹真的這麼希望……”

  望著滔滔江水,酣丫頭話語呢喃,好多好多自小時起便存在她心頭的點滴彙集到一起,如這江水翻滾激蕩。

  她初初記事起,阿爹就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你要是個小子該多好……你要是個小子就好了……你要是個小子,我這漕幫也就不愁了……你要是個小子……

  你要是個小子!

  阿爹的話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她,她開始放棄女兒紅身著男兒裝,她的言行舉止越來越像個爺們。放在旁人家,爹娘定會因此而責駡自家女兒,阿爹沒有,任意為之。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還是她所做的也是阿爹的希望?

  她不曾想過,也不願去想。

  一天天一年年,到了待嫁的歲數,酣少爺如何嫁得進名門大戶,而漕幫未來的幫主註定只能招婿的。

  有點名堂的人家怎肯讓兒子入贅?還是入贅漕幫。

  無根基又有欲望的男人便擠破了頭想做她的夫婿,那是最有機會登上漕幫做幫主的身份。身邊圍繞的人多了,她愈發地看誰都不順眼,心裡面堅持著唯有像言有意那樣不把她當作漕幫大小姐來看的男人才有可能真心愛她,而不是愛慕漕幫幫主這個位子。

  她對目標太過執著,執著地看不見周遭,看不見這一路上佈滿荊棘。

  阿四卻幫她把她忽略的或刻意漠視的一切擦乾淨,擺在她的面前,逼她看著,仔仔細細地看清楚咯!

  心裡明白,她漸漸疏遠阿四不只是因為言有意,更是因為她的殘酷。對她這個手帕交殘酷,對她自己更是殘酷。

  阿四……她當真無情無愛地活著?還是被情愛傷透了心,寧可活在殘酷中?

  她們對著波瀾不驚的江面,彼此鄰著很近,卻又相隔遙遠。直到這會兒,酣丫頭才覺得阿四是真的打定主意要離開漕幫。

  “你走了以後去哪兒?”

  “先回我那間小院歇一陣,待緩過勁來或做點小買賣,或去沿海一帶走走看看。”一切的前提是杭州城不破,她還能回得了她那座小院。

  臨走前阿四願最後做一回她的大管家——

  “也許在百年以後女人掌管大權不需要倚靠男人,但在這大清咸豐年間,你還是找一位可以倚賴的男人幫你執掌漕幫吧!他不一定才能卓越,也不一定背景雄厚,甚至不需要有理想有抱負,但他一定要是個好人,一個深愛你的好男人——唯有這樣的男人才能不論順境、逆境都支持你,幫助你守著漕幫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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