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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你身邊的位子只有一個,兩個女人怎麼坐得下呢?”她仰著頭看他,還是笑盈盈的模樣。

  他恨她這副毫無牽掛的模樣,好像一切都煽動不了她。一股衝動讓他抓住絲竹的肩膀,費盡全身力氣將她抓到自己的懷裡,“你當真能把我徹徹底底地割下?毫無留戀?”

  瑟縮在他的懷裡,貪戀地呼吸著他的氣息,在她的記憶裡,他們從未如此親近過。即使在那張相聚短暫的喜床上,他們也克盡著相敬如賓的禮儀。只有這一刻,她放任感情狂奔,因為就快走到他們倆的終點了。

  “鳶飛,你在那片竹林裡生活了那麼久,你見過一個女子嗎?”

  駱鳶飛貪婪地愛撫著她如瀑般的髮絲,摸上去手感真好,像最上層的錦緞。他畫過無數美人的青絲,卻不曾這樣撫摸過,“你說的是誰?”

  “穿梭在竹林裡的一個女子。”

  絲竹回憶起那個女子初時的模樣——

  “小時候她常問爹爹:『爹爹啊,為什麼城裡有的人穿著金衣銀衣,有的人穿著青衫灰褂?』爹爹說那是身份的象徵。女娃又問爹爹:『那為什麼我們卻總是穿著藍布衣裳呢?』爹爹說,因為我們是工匠。女娃覺得藍衣服沒有青色的衣裳漂亮,吵著要穿青衣青裙。她爹爹便答應了她,說只要好好完成手上這些竹器,她就能穿上青衣裳。

  “那時候宮裡正在採辦各種器皿,小女娃的爹爹將自己做的那些竹器呈了上去,若是能得到王上的青睞便能脫下藍衣換青衫。小女娃日盼夜盼,盼了又盼,盼來的不是一身青衫,而是一群握著刀的黑衣人。爹娘是在睡夢中……走掉的,他們身上穿的是白衣,沒有任何顏色,也不代表什麼等級身份。那時候,小女娃方才明白,原來死,對穿任何顏色的衣服的人來說……都一樣。”

  絲竹顫抖的身軀被駱鳶飛緊緊地納入懷中,她在描述的是她童年時的往事嗎?

  “別說了,如果很難,就別說了。”她的過去對他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她在他懷裡。輕撫著她的背,他的掌心飽含著柔情萬分。

  難!難也要說,此時不說,他怕是一輩子也聽不到竹林裡那個小女娃的故事了。那些話,她從前沒對他說過,以後也再不會對任何人講。

  “爹娘走了,叔父、嬸娘搬進了小女娃的家,為了不被嬸娘罵做『吃白飯的小蹄子』,小女娃開始拿起爹爹的那套斧子、鋸子、刻刀、鑿子……一天砍不倒一棵竹子,她就花兩天、三天,甚至十天的時間去砍倒它,到了後來她索性選那些老死的竹子鋸回去做竹器。

  “因為孤單,每天與竹為伴,那些竹子成了她唯一的朋友。別看那些竹子都是空心的,可是風過,它們會為她唱歌,唱最好聽的歌。她每天看著那些竹子,終於讓她發現了一個秘密,每當空竹開花,便預示著離死不遠了。於是,女娃會守著那些開了花的竹子,等待送它們最後一程,然後將它們製作成能永遠收在身邊的竹器。

  “等了一天又一天,女娃長成了大姑娘,她也等到了她要嫁的人……”

  仰望著駱鳶飛,她那佈滿繭子的手指輕撫著他的五官,將它一樣一樣記在心中,“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是在哪裡嗎?”

  “不是在珍寶軒嘛!”駱鳶飛記得那時他正跟老爺子打賭,若是他能用自己的畫賺到一百兩銀子就不用娶妻,最後他的畫是賣掉了,還賣了遠不止一百兩,可他還是娶了她這個媳婦回家。

  她粲然一笑,揭開謎底:“你總是指責我太過精明了,像我這樣精明的人會隨便為別人賣東西嗎?其實我十四歲時就認識你了……也許更早以前,只是我未曾留心。”

  駱鳶飛仔細回憶,仍是未想起在那之前他們曾見過面。

  “天晴的時候,你會在空竹軒後面那片竹林裡擺上畫案,常有美人或影或現立於你前。你下筆如飛,作畫時神采飛揚。到了陰雨季節,你最常坐在窗櫺後頭,委屈人家姑娘撐傘入雨中。偶爾,你會用筆抵著下頜沉吟許久,再畫時便帶著一分沉重——我說的,可對?”

  她對他的瞭解原來先于她成為他的妻。

  他驚異,“那時候你在哪兒?我怎麼從來都沒發現過你。”

  他的眼中竟是那些穿著彩衣的美麗女子,哪有她這個藍衣小丫頭?“我都躲在竹子後面悄悄打量你呢!”她曾跪在竹子前告訴爹爹,她見到了這世上把青衣穿得最好看的人。

  將她的話前前後後聯繫起來,駱鳶飛驚覺一個事實,“如此說來,你當初答應嫁給我,不是因為可以擺脫匠人的身份?”

  “我想穿上你這身青衣,如你所想,這的確是我答應嫁給你的原因之一;終於可以走近原本只能躲在竹子後面悄悄打量的那位先生,甚至還可以走進他的畫——這是另一個原因。”

  她沒有說,一直等著他自己發現,她以為他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去挖掘這個秘密,原來他們倆共同擁有的時光竟是如此短暫。

  “鳶飛,現在你明白了吧!我努力扮演好駱三夫人的角色,我算計著幫駱家日進鬥金,不是因為我愛穿這身金衣裳,我其實一直想要的都是和你一樣,穿著青衫。”

  可是,她嫁入駱家三年,除了剛成親那幾日,她再沒穿過和他一色的衣裳。

  只因,他從不曾真正屬於她。

  故事到這裡就該結束了,現實卻還要平淡如水地延續下去。

  絲竹退開他的懷抱,所謂放任,就必然有結束的時候,從今後她得做回“管家絲竹”了。

  “告訴你這些,是希望我走之前,我們之間不再有什麼誤會。你別多想,日後跟柳嘉子好好過吧!”

  她眸子清如水,徹底將他映入她的心中。然後,便是別離。

  “我的東西我都收拾好了,除了貼身的幾件衣裳幾卷書,再沒有其他。你送我的那盒首飾,我也沒機會戴,好在都是新的,你送給新夫人吧!庭院裡我今年剛栽的幾盆芙蓉,我交代小勢幫我多打理了,你有時間也幫我看看。”話剛出口,她又後悔起來,“不打理也不要緊,反正我也看不到了。”

  她這就要走?

  駱鳶飛像個孩子似的拉住她的手,“我不讓你走,我們去跟內侍說,我們不進宮了。你還是我的妻,是我一輩子的妻。”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事是順遂人心的?他真是被她寵壞了,才總以為一切皆可如他心意。

  掙脫出他的手,管絲竹還是那樣安靜,“入宮是我求來的,我要去。”嫁他三年,終於她為自己做了件事——離開他。

  “你難道真要把自己鮮活的一生都葬送在那個冷酷的王宮裡嗎?”他為她不甘,因為心疼。

  絲竹猶豫著該不該告訴他,她自願入宮的另一個理由——多年來,她一直懷疑爹娘的被殺與宮中的某個人有著莫大的關聯,她進宮是想查明事件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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