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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法師一族的事已和他無關,從師父決計撥離紅蔌的魂魄,讓她獨自飄零那一刻起,他的心便被徹底從法師一族剝離出去了。

  他的沉默讓奧達以為這徒兒在反復思量,奧達決計加大籌碼,不信他不下馬,“海日楞,這也是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他施捨般望著徒兒,“若這一次你還願意回飛馬山,我們依舊將你當成我族之人。如若不然,再見面我們便是仇敵。”

  “是否還能回到飛馬山,你以為我還會在乎嗎?”海日楞冷笑道。

  “海日楞……”

  “告訴我紅蔌的魂魄現在何處,我為你找出那所謂的正主殿下。”他直接道明交換條件,這樣大家都來得簡單。

  沒料到徒兒如此決絕,奧達驚愕地望著他久久,忽然……他笑開了。

  “是我理解錯了嗎?不是我們驅逐了你,而是你背棄了我們。現在是不是請你回飛馬山,你都不會再回去?”

  “當初你有問過紅蔌,她是否想以自己的意志活著嗎?”只為了獲得步忍的支持,紅蔌活著的權利便被剝奪了。而今看來,步忍這個術士似乎並不打算全力為法師一族努力嘛!紅蔌的犧牲難道只是為了證明她親生父親的殘忍嗎?

  “法師一族世代為真正的禦臨帝效忠,當初彷韌無恥地奪去了禦臨帝的皇位,我法師一族也就此處處受到制約。奪回帝國,恢復禦臨帝正統是我法師一族的義務,也是唯一重振族榮的途徑。”話鋒一揚,奧達正義凜然地道,“犧牲紅蔌又如何?多年以前,先任族長的女兒就為了複國大業嫁給彷韌這個竊國賊。只可惜這女人不爭氣,最終竟背叛族人。”

  “是你們先出賣了我!”

  那張始終蒼白著的臉忽然顯現在門外,她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裡,像一縷數年前就該消失的冤魂。

  見到她的那一瞬間,奧達駭了一跳,他差點以為他見到的是自己的女兒,晃了晃腦袋恢復清醒的意識提醒他眼前這個有著紅蔌面容的女子正是因他招魂歸來的舞雩——幾十年前法師一族送到彷韌身邊的暗殺者。

  “你怎麼會在這裡?”依照奧達當初的想法,她應該跟著步忍身邊。

  “在你看來,作為禮物,我應該待在步忍的身邊是嗎?”對奧達的心思,她倒是猜透了。

  奧達理直氣壯地指責她的不識好歹:“是我賦予了你第二次生命,否則你的魂魄早就不知飄去何方了。”

  她冷笑道:“我倒情願沒有這第二次生命。”她毫不領情地白了奧達一眼,自顧自地挑了一處舒服的座椅靠著。

  “你們從未尊重過我這個人,幾十年前如此,幾十年後還是重複著老毛病——為了達到你們想要的目的,便出賣我的人生,將我當成貨物一般送進了宮。為什麼?為什麼我要為了你們的想法犧牲我自己的一生?刺殺了彷韌就能恢復你們想要的帝國?

  “好吧!即便可以,我怎麼辦?有沒有人想過謀殺丈夫的女人會落得怎樣的下場?不僅如此,你們還在我的身上下了毒咒,以一年為限,若我背叛法師一族,若我沒能殺掉彷韌,我便得死——你們說是我的族人,卻無一人為我著想。只有彷韌對我好,只有他……”

  她迷離的眼神望向久遠的過去,在那裡有個男人曾用他的心溫暖過她因族人出賣而冉冉升起的寂寥。

  愛了就是愛了,沒有理由,也找不到藉口。

  獨自住在景秀宮的這段日子裡她想了很多,人雖有些瘋傻,心卻徹底靜了下來。那個叫流火的討厭鬼並沒有說錯,是她從情感上先一步背棄了步忍,怎能要求幾十年後她重回人間的時候步忍依然全心愛她?

  就只因為她對他的依戀?

  獨自回到曾熟悉的地方,才發現周遭的一切全都變了,沒人認識她,也沒人在乎她。她唯一可以倚靠的就只有步忍,所以她揪住了這根僅存的稻草。就像幾十年前她離開人間的那一刻,被族人拋棄,又不相信宮裡任何人的她只能將那點骨血託付給步忍。

  因為她知道他愛她,全身心地愛她,愛到了心甘情願付出任何代價的地步。

  她是自私的,一個毫無指望的人註定了要自私地活著。時日久了,步忍付出的一切便成了理所應當。

  而他一旦抽回他花了她身上的心血,他便成了罪大惡極,不可饒恕。

  她刺向步忍的那一刀若是真刺中了他,倒也罷了,她知道他會失望,會傷心,但他們之間還有所挽留。可那一刀刺進了流火的身體裡,就等於刺進了步忍的心窩。

  那一刀是要了他的命啊!

  他們之間再無挽回的可能,孤獨成了此生唯一的主題。

  見她兀自沉靜在思緒中,奧達以為她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略有悔意,他趁機拋出誘餌,“只要你找到師叔,飛馬山仍舊為你敞開大門。”

  舞雩掉轉頭,惡狠狠地盯著他,好半晌方才吐出幾個字:“你以為我還會想回到那個鬼地方嗎?”闔上眼,她靜靜地養著神,以此拒絕再跟奧達說話。

  “你……”

  看來師父至今仍未發現,對他而言某些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在旁人眼中根本一文不值。未免師父的尊嚴繼續淪陷,海日楞不得以只好親自出面阻止他。

  “我可以幫你找出步忍先生,但我有一個條件。”

  奧達等著他開出條件。

  “把紅蔌的魂魄還給我。”

  海日楞此條件一開,舞雩的眼閉得更緊了,卻聽奧達回說:“沒有。”

  “什麼?”

  “沒有。”

  “什麼沒有?”海日楞緊張地追問。

  “紅蔌的魂魄沒有了。”他不耐煩地對徒兒解釋,“她的魂魄徹底湮滅了,在施法的時候她拼命掙扎,她的魂魄被咒語打亂了,散得到處都是,再也拼不回去了。”奧達輕鬆地說著女兒最終的結局,卻未發現有個人的身體在劇烈地顫動。

  “出去。”

  奧達以為自己聽岔了,繼續說著他的話:“現在可以告訴我師叔所在……”

  “滾出我的自開草堂。”海日楞在發出呐喊的同時施展全身的法術將奧達丟出了他的地盤。

  此生,他們再無瓜葛。

  他仿佛看到了在紅蔌生命的最後一刻,拼了命地掙扎,欲逃離她親生父親的魔掌,求得一線生機。他相信在那一刻,紅蔌的心中一定呼喚著他的名字,她在等待他來救她。

  可他卻沒聽見,什麼也沒聽見。

  耳邊全是紅蔌喊他的聲音——不是現在,是小時候——他們一起嬉戲玩耍的時候,她喊他的聲音。

  海日楞……海日楞……

  他以為自己早已忘卻的記憶在一瞬間全都回到腦中,且是那樣的清晰可愛,一如他的紅蔌。

  她笑的嘴角,她蹙的眉,她皺皺的俏鼻全都沖進了他的心窩,他看到更多的是她等待的眼神。

  他練習法術,她站在石洞外等著他;他學習成為一個族長,她站在聖壇外等著他;他入朝為官,她跟到自開草堂等著他。

  從小到大,她總是站在他身後等待著他的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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