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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應該是她為了不讓楊嘉民去搜衣櫃因而發現我,才故意抱著音樂盒假裝要逃走好引走他。我身上發現的那本是我爸的,錢都在那個賬號,其餘兩本錢不多,我媽或許是不想讓錢被白白拿走。”

  她能猜想他的母親有多愛他,在那種時候,一切只以他的平安為重。

  “被阿公和阿嬤帶回後,本來過得還算平順,一陣子後,家裡出現了一個男人,我才知道除了姑姑,我還有個叔叔叫楊嘉民。他出生就被送養,我們從沒見過對方,彼此也不知對方存在,就是那次的相見知道了對方,他從阿公口中得知那晚命案當時,我躲在衣櫃裡。”

  回想那個男人的嘴臉,他面露嫌惡。“他養父母在南部,他偶爾回臺北住,每次回來就是要錢。阿公和阿嬤對他有一份歉疚感,認為是他們把他送給人養才讓他沒被教好,所以他們慣著他,只要他開口要錢,就拿出自己辛苦存下的積蓄給他。他每回來老找我麻煩,做一些讓我害怕的事。小時候我很怕他。五年級時看同學打架,才知道原來要讓自己強壯就是打架,後來不怕他了,但是他那雙眼睛我怎麼看就怎麼不舒服。阿公的事讓我想起當年爸媽的案子,我直覺他有問題。當我把毛巾綁上他的嘴,又把帽子往他頭上一戴,只露出那雙眼時,我就確定他是殺我爸媽的兇手;難怪他以前老愛找我麻煩,他一定以為我知道他是兇手。”

  他低下微濕的眼,稍長的空白,又道:“如果當年我就認出他是那晚我見到的人,阿公今天說不定就不會走。我剛剛一路在想,是不是要把當年的事說出來,讓警察去查?那個人該進監牢,關到死,否則將來哪天,難保他不會用同樣手法害死阿嬤和姑姑。”

  “當然要說!”遊詩婷有些激動。想起稍早前在那房間看到的畫面,也能想像他叔叔是個變態。“但是那時候,警察難道沒有懷疑他嗎?”

  “我記得每個人都被問話,他也有,也許沒有證據,他才能——”他一震,和遊詩婷同時看向樓梯口。樓上像有人關門,但,怎麼可能!

  “有人?”她有點不安,壓低嗓音。

  他搖首,食指貼唇,指指樓上後,獨自上樓。他腳步放緩,在看見僅有一道房門敞開時,他微頓腳步——那是爸媽的房間。帶著疑惑,毫不遲疑地進門,有什麼在眼前一晃,他還沒看清,忽感一陣暈眩襲來,天旋地轉,他軟了身子。

  “景書,媽媽的心肝。”溫柔的嗓音輕喚他名,和記憶中一樣,他想確定是誰喚他,眼皮下的眼珠子轉了轉,猛然展眸。

  女人五官透明,對著她的臉竟能看見她身後景象,她四肢與身軀的接合處也近似透明,好像是被組合起來的一副身軀,他想起被分成了好幾塊的媽媽,霎時淚花打轉。

  “媽……”他喊了聲,女人靠了過來,涼涼的手不很靈活地貼著他的額,他甚至聽見骨頭發出的聲音,那種聲音的感覺像是生銹的齒輪。他眼一酸,又喊:“媽、媽……”

  “媽媽的小心肝,都長這麼大了。”女人托起他頸背,抱在懷裡。“我一直在這等你回來,你終於想起媽媽了。”

  “不是的……我想著你,很想很想你,可是你不來我夢裡……”他擁抱住女人腰身,冷涼如冰,不是記憶中的溫度,卻是他懷念多年的懷抱,他總算還能再抱她一回,他失控地嚎啕大哭。“你不來看我啊……媽……”

  “我被困在這裡,走不開,不是不去看你。媽媽沒有頭,眼睛又被蓋住,哪裡都去不了。但是沒關係,你來看媽媽了,我很高興……很高興……”她輕輕搖著他,像哄抱嬰孩。

  “媽,我很努力找著,可是這麼多年,就是找不到你的頭。”否則又怎會走上葬儀這途?為的就是希冀在每次接體或收屍中,能找到媽媽的頭。

  “媽媽的頭被埋在王母娘娘廟旁的竹林裡。你去過那間廟的,看,就是那裡……”她手指一點,一個熟悉的畫面入眼。那廟宇建築、那山下景色,不正是他剛剛進去吃碗面的地方?

  “你看到最細瘦矮小的那根竹身沒?媽媽的頭就在下面,只要挖出來,媽媽就能離開這裡。那竹子很好認,因為是他埋了我的頭後才又新種的,葉子長得和其它的不大一樣,你看清楚了沒?”

  “是楊嘉民吧?”

  “是他。當年他剛回來認親沒多久,雖然嘉和是他親哥哥,但因為幾十年的分離,他們相當陌生。那一晚,他突然帶了兩瓶酒和一些滷味小菜,說是來探望我們。你爸想他畢竟是親弟弟,也就沒有戒心,兩人在客廳聊了起來。剛開始氣氛不錯,後來他開口要嘉和拿錢投資他做生意,說要去大陸設工廠,一口氣要五百萬。別說你爸存款沒那麼多,就算有,也不敢拿出來給一個見面沒幾次的弟弟。嘉和拒絕了他,兩人起了爭執,後來他說他要走了。那晚雨大,他來時就穿了件雨衣,要走時,他把雨衣穿上,你爸送他到門口,正要開門,他突然轉身拿刀砍向你爸,我那時候只想到你,馬上上樓把你抱進衣櫃。我拿了我的珠寶盒想引開他,就怕他找到你;我拿電話想求救時,他找到房間來了……”

  後來的事他大概都知道,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檢警會找不到兇手。

  “他們是預謀的,共有六個人。楊嘉民帶來的酒裡有安眠藥,所以嘉和被他攻擊時,根本沒有力氣還手;他在浴室把我跟嘉和肢解,屍塊泡在浴缸裡,我的頭顱被他帶走;他們怕我去找他們,故意把頭埋在廟後面,想藉廟的陽氣壓住我。我們路口的監視器壞了,警方那邊沒有他和他同夥進出這裡的影像,他又找人做了不在場證明,其中一個拿存款簿去提款的又跑去大陸了,到現在都沒找到人。”

  她歎口氣,透明的臉頰貼上他額面,冰冰涼涼的;但是媽媽好溫柔、好溫柔……“景書,媽媽要投胎只能靠你,只要把我的頭找出來,我才能離開這裡。”她收回托抱他頸背的手,又道:“你記得去幫媽媽把頭挖出來……景書……要好好過日子,不要走歹路……記住媽媽的話……”

  “媽……”猜到她就要離開,他反手試圖拉住母親的手,卻只抓到一團空氣。“媽!”一隻溫熱的手心撫上他的臉,他身體震了下,猛然展眸。

  “你醒了!你嚇死我了……”遊詩婷捧著他的臉,面露憂色。在樓下遲等不到他,她遂上樓探看,一走到這房門前,見他躺在地板上,她嚇了一大跳。湊進他,才發現他喃喃說著什麼,眼角不斷滲淚。

  楊景書挪轉目光,看見天花板,然後是她的臉……他作夢了嗎?他忽然坐起身,眼角滑落淚水。“我夢見我媽了……我夢見她了……”他張臂抱住她,哽咽出聲。

  平靜下來後,他決定走一趟派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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