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攸齊 > 配角戲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他盯著她瞧,心裡頭湧上柔軟。他很難過,可這刻卻又覺得特別溫暖。為什麼拉著她就跑出來,他不清楚,下意識就這麼做了;而她也體貼,一路上不問他去哪、不問他任何事,就這樣跟著他淋著雨漫無目的地騎車晃著,她是不是有點傻?

  一陣風襲來,攜來雨水滅了他的煙;她縮縮身子,就怕一不小心上半身也遭雨吻。他扔了煙蒂,拉著她進廟。

  供桌後是尊神像,他不確定是什麼神,但好像在哪見過?會是媽祖?他跟著文哥拜關公,工作時拜過地藏王菩薩、觀音菩薩、鍾馗等,倒沒見過這尊神只。

  神像面容慈祥,凝著它的眉目,心裡很是舒服,只是想不起在哪見過。

  阿公不大信神,阿嬤則是什麼都拜,天公、佛祖、菩薩、媽祖、關公土地公地基主……人家拜什麼阿嬤就跟著拜,拜得很虔誠。每每念念有詞,不外乎「請諸佛菩薩保佑她的阿孫平安健康長大」……思及此,他忽然拉著詩婷在拜墊上跪了下來。他雙手合掌,什麼都不求,只要他的阿嬤和姑姑平安健康……

  「年輕人,來拜母娘啊?唉呀,看你們都濕了。外頭冷,先進來喝杯熱茶,順便擦一擦。」身旁的嗓音教兩人嚇了一跳。側首,是名年約五十上下,著一襲淺黃中山裝設計道服的男人,他眉目慈善,笑容和藹。

  楊景書看了眼神像。原來是母娘……

  「你是這裡的廟公?」他側眸打量著對方。走路都沒聲音的?

  男人一口白牙顯現,笑道:「是什麼都不要緊,瞧,你們全身濕淋淋的,先把自己弄幹比較重要。」他朝他們招手。「來,進來整理一下。」

  應該是廟公還是廟主委的辦公室,幾張簡單木桌椅,一部電視機,一旁還有飮水機,通道進去像是還有另一空間。

  「那邊有熱開水,這邊是剛沖好的熱茶,自己動手,我進去找幾條毛巾給你們用。」男人說完,轉進裡邊。當他再出來時,手中抱了迭毛巾,毛巾上還有吹風機。「趕快先擦一擦,然後用吹風機吹一下衣服。」

  楊景書把熱茶遞給遊詩婷後,拿著吹風機矮在她腿邊幫她吹褲管。

  她呆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縮縮腳。「我自己吹,你先把你頭髮擦乾,快點,會感冒啦。」

  整理時,一個大碗公忽然擱上他們面前的桌上。「這是素面,麵條是香客拿來供拜母娘的,吃平安,剛剛幫你們加熱過了。不過就只剩這麼一碗,你們可能要共吃一碗,實在很歹勢。」

  兩人抬頭看著男人,都意外這男人的熱情,片刻,楊景書開口:「謝謝。是我們麻煩你,我們比較不好意思。」

  男人擺手,在另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快點吃吧,冷了不好吃。」

  兩人忙了一夜,早餐、午餐都沒吃,此刻真餓了,便舉筷分食起來。

  「你們還是學生吧?」

  「嗯,夜校,白天工作。」遊詩婷咽下麵條,急應了聲,又低頭吃著。

  男人忽將目光落在楊景書面上,道:「我看你不錯,面貌端正,滿適合來幫母娘做事。怎麼樣,你來這裡幫母娘工作?」

  楊景書感到錯愕,擱下筷子,說:「我有工作,很穩定,沒想要換工作。是不是吃了這裡的面,就要有所回報?」

  男人朗笑幾聲,擺擺手,帶著禪意地說:「當然不是。沒有關係,今日相遇就是一個緣分。人哪,機緣到了就自然會再見面的,母娘不會因為你吃它一碗面就非要你幫它做事,有空就過來走走,不必帶什麼供品,誠心誠意點炷香,母娘就很歡喜。」

  他起身,又笑道:「慢慢吃,不要急。唉,廟老了,一下雨就滴滴答答四處滴水,我去檢查看看啊。啊對了,後面有片竹林,風景不錯,空氣也好,三不五時來吹吹風,滿不錯的。」負手,緩步離開。

  賞竹嗎?沒興趣。楊景書只是看他一眼,和女孩繼續吃面。

  楊景書甚意外廟的另一山腳下就是他的家。他怔怔望著面前這扇大門,有些出神。

  多久沒回來了?似乎是那年事件過後,他被阿公和阿嬤帶走,就再也沒回來過;也許是怕觸景傷情,在家裡,連當年的事都沒人提起。

  拉出頸項上那條紅棉線,上頭是一個宮廟的平安符,一旁還系著一支鑰匙;他握著鑰匙,手微顫,思慮幾秒,他深深一個呼息,把鑰匙插入鎖孔,轉了開。

  他合著眼,不知在想什麼。她納悶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來這,又為什麼有鑰匙,而且就掛在胸前?她碰了下他。「誰的家?你怎麼有鑰匙?」

  緩緩揚睫,他望向裡頭——就如他記憶中那般,未曾改變。他跨出步伐,走進屋裡,手掌摸上旁邊櫃子,湊眼看,一層淺薄灰塵。阿嬤應該有過來打掃,才能保持得這麼乾淨。

  拉開覆在沙發上的防塵布,他坐了下來,道:「這是我家。七歲以前,我和我爸我媽住在這裡。」

  遊詩婷雖詫異,但也只是在他身邊坐下。

  「我爸是藥廠經理,我媽是裡面的會計。當初買這房子也是打算把阿公他們接過來住;但是這裡離市場較遠,他們不想收掉市場的工作,所以仍舊住原來的老房子。那天晚上,我在房裡看電視,我媽突然跑……」他緩緩道出那一晚的事,她聽了膽顫心驚。

  「我爸很孝順,每隔一天就會打電話給阿嬤,就算有事也會提前告訴阿嬤;阿嬤就是沒接到電話,才找了姑姑過來。門被反鎖,她們報了警。後來我被員警發現,從衣櫃裡抱了出來,手裡捏著一本存款簿。我被送去醫院檢查。那時躺在擔架上,聽外邊一堆人討論著案情,才知道爸和媽都死了,身體被分成好幾塊,只剩媽媽的頭找不到。後來警方問我話,我大概嚇傻了,只記著媽媽交代的話,什麼話也沒說。事實上我也只看到他用球棒打媽媽的畫面,還有看見他的眼睛;他把自己包覆得很完整,根本認不出是誰。」

  「那個存款簿是你媽媽故意留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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