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一兩 > 陌上桑 | 上頁 下頁 |
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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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倦極乏力的時候,她好想撲在他身上大哭一場。 我已經到了客棧,今晚住在南陽。掌櫃問我晚上吃什麼,我說吃羊腿。就是你拿起來啃著吃的那種羊腿。呵呵,我發現,這羊腿啃著吃的味道也不錯。啃羊腿的時候,我就想到你吃得滿臉是油的樣子了。所以勸你以後別啃了,因為那模樣實在太難看了,哈哈! 寫完本來想讓白兒給你送去的,可是我算了算,到你那兒估計也是大半夜了,算了,萬一你看到我的信,心情一激動,一夜睡不著可怎麼好?我想想還是晚點再送吧。 既然如此我不如多寫點,反正我一時還不想睡,閑著正沒事。 我來跟你說說以前的事吧,你一定不知道,有一段時期我最討厭別人在我面前提起「尚家大小姐」。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的緣故,我老娘不准我納妾不准我出遊。我老娘對你真是太好了,有時候我忍不住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她親生的,沒准你才是她親生的女兒。 聽說當年我娘和你娘,關係好得不得了,非要訂定兒女親家。於是我十歲的時候你就是我未婚妻了,那時你才七歲。下文定的時候我故意躲出去玩了,不想去見你。後來又跟我爹在京城,竟然一直沒有和你見過面。良言,如果這世上有什麼事讓我後悔的話,那就是這件了,為什麼我不早點見見你呢? 直到今年回襄城,聽說你出門的時候被人劫了,我才和任宣去找你。寫到這裡我又忍不住要笑了,第一次見面你渾身又是土又是灰,頭髮散亂,臉上髒兮兮,活像一個女叫花子。我當時就想,這就是我老娘口裡斯文溫柔的媳婦嗎?她還會撬窗子跳下來呢! 然後的事,就都是你知道的了。包括你打我的一巴掌。要不是看你是個女的,我當時就一巴掌扇回去了。離魂症都是這麼治的,你醒來第一件事居然是打人。氣得我,怨天怨地怎麼弄了個這樣的女人給我? 生氣了吧?別生氣,生氣很難看。我說點讓你高興的。那天你們家做法事,尚夫人叫人請我去。我還奇怪是什麼事呢,結果一進去,就看到滿院子黃煙,而你懶洋洋地坐在中央曬太陽。 我一直記得,那天太陽真好,好像要把人曬酥了似的。你就那麼半閉著眼,仿佛要被太陽曬通透了,雪白的裡衣,發著光。 良言,你那時的神情,我想我一生都不會忘記。 奇怪,明明一直沒有睡好覺,為什麼我現在還精神得很?雖然人在外面,還是很想駕著馬車到你牆下,接你出來。 你賭錢的樣子很可愛,輸錢的樣子很可愛,你吃面的樣子更可愛。知道嗎?每次賭完錢坐在攤子上吃面的時候,總是我心情最好的時候。因為我知道,從今往後的十年、二十年,八十年,直到死,坐在我面前和一起吃面的人,都會是你。 記得那個山谷嗎?在你之前,我沒有帶過任何人去,包括任宣。因為我一直覺得,最美麗的東西要跟最心愛的人分享。可是你實在太笨了,尚良言,你怎麼會這麼笨呢?我說了那麼一堆話,你居然一點也不明白。 唉,算我倒黴吧,誰讓我攤上了你?我要不娶你,我老娘非拆我的骨頭不可。我也只好將就將就,娶了你這個笨女人了。 好了,時候差不多了。白兒現在從這裡出發,到你那兒,大概是天亮不久的樣子,如果你夠勤快的話,應該起床了,你可以一邊吃早飯一邊看信。這信可真夠長的,夠你吃兩頓飯的工夫了。 差點忘了,白兒我在這裡已經喂過,到你那邊就別給它吃的了。這只鳥跟你一樣笨,它有時候會撐到自己。 桑桑的手一顫,手裡的信紙飄落到地上。 她蹲下身子去撿,額頭抵住紅木的桌腿,涼涼的,冰著她滾燙的額頭。 這麼多天來的相處,一個晚上的別離與憂心,有種奇異的滋味泛上心頭,熟悉又陌生。 有些甜蜜,有些悲涼,讓人想流淚,嘴角卻又忍不住想微笑。 這是她曾經感受過的,良言想起任宣時的心情。 而今,這滋味自她心裡流出,轉眼遍及渾身血脈,每一個毛孔,都透出這樣甜蜜辛酸的氣息。 這是否就是,愛一個人的滋味? 你是否記得,第一次被人表白的感覺? 桑桑第一次收到小紙條,是在初二的時候。具體內容快忘了,只記得最後一句是說「放學後我在校門口等你」。 結果她有一個月的時間進出校門的時候都有點膽戰心驚,仿佛收到的不是情書,而是恐嚇信。 然而元上陌的信,卻像是在她心上開出一朵爛醉的花,嫣紅如滴。 腦海裡有無數個元上陌的影子掠過,惱怒的、微笑的、靜靜看著她的……他在吃面的時候最安靜,有時一碗麵條也沒有動,只是坐在對面凝望著她。那時她只覺得他的眼神裡有說不出來的東西,讓她沒來由地有些心慌,臉上發熱。 原來那種東西叫做喜歡。 他喜歡她。 桑桑的眼淚流下去,打濕了信紙,一團墨蹟暈開,字都模糊了。 她磨墨,攤開紙,筆懸在紙上,久久沒有成字,一滴墨落下來,落成漆黑的一團。像一滴飽滿的淚。 窗外的光線西斜,天色暗了下來,屋子裡的桌、椅、床、帳、鏡都慢慢泅在黑暗裡。 桑桑閉了閉眼,在最後一線光線裡,寫下兩個字。 在天空中發現白兒的時候,元上陌忍不住有點緊張。 心裡的話,全部都說出來了,這下就算她再遲鈍,也不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意——她會說些什麼? 他微微吸了一口氣,打開。 那一個刹那,隨從發覺少主人的臉色血色驀然退得乾乾淨淨。 五指瞬間收攏,信紙差點被捏變了形。 「回去!」 說出話來他才發覺自己的聲音有點嘶啞。 隨從愕然,「現在已經是晚上……」話還沒說完,元上陌翻身上馬,照原路飛奔而去。 隨從連忙拍馬跟上,目光落在元上陌手裡的信紙上。 薄薄的一張信紙,只有兩大字。 救命! 救命? 救誰的命? 良言出了什麼事? 是一直對她虎視眈眈的尚夫人又對她下手了嗎?! 元上陌恨恨地握緊了拳頭,早應該把尚夫人的所作所為公佈出來的!不該想著什麼兩家和氣! 良言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人馬在夜色中疾行,到達襄城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元上陌直奔尚家。 門上的下人見到元上陌,還不及行禮,已見這位未來的姑父騎著馬,直接往裡沖,尚良言院門口守著的下人連忙攔住他,「元少爺,我家小姐不舒服……」 「你們讓開!」元上陌拍馬躍進去,翻身下馬,往屋子裡去。 桑桑聽到聲音,立刻打開房門迎了出來。 他來了! 頭髮被風吹得有些散亂,眉頭緊皺,眸子焦灼而憂心。 他身上仿佛有一股吸力,就像良言的身體吸取她的靈魂,她不由自主地跑過去,撲進他懷裡。 這氣息那麼熟悉,是屬於他的味道!她以為他只是一個吃喝玩樂的朋友,原來連氣息都已經蔓延進了深心底處。 原來她也可以做一隻海東鶻,在一千個人裡,在一萬個人裡,只憑著氣息辨認出他! 「良言!」元上陌擁住她,手臂不自覺地用力,生怕這活生生的人是個幻覺,「你沒事!太好了!」酸澀猛地滑進嗓子裡,直沖眼睫。一路上胸膛裡有憂怒和擔心,看到了她卻從心底透出一股軟弱,他把臉貼在她的頭上,「我以為你出事了,我……」 陽光晴好,光線照亮整個院落,桑桑俯在他胸前,被他緊緊地抱著,全身骨骼都輕輕顫抖,是緊張,是興奮,還是幸福?說不出來,整個靈魂都在戰慄。 元上陌,原來我愛你,原來我是這樣愛你。只是這樣靠在你胸前,就希望時光可以就此停留,再也不要往前流淌。 愛人的懷抱,就是這世上最溫暖的地方。 原來這句話是真的。 多麼希望,世上只有我和你,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可以一直相擁,一直相愛。 然而…… 桑桑慢慢地鬆開手,抬眼望向他。 兩個人的眼睛裡,都有稀薄的淚光。 元上陌眨眨眼,把淚意倒回去,咬牙道:「你是不是太想我,所以寫那兩個字騙我回來?」 「如果是,你會生氣嗎?」 「當然,我跑了一整夜,沒吃沒睡,不餓死也要困死。」 上陌,我多想聽你這樣說話,三分誇張,三分不正經,眼神裡帶著三分笑意,我喜歡看你說話的時候眉毛揚起來的樣子,喜歡聽你故意這樣抱怨……桑桑低下頭去,眼淚忍也忍不住,滴到衣服上,暈成銅錢大的一團。 「好了好了,我隨便說說。」元上陌捧起她的臉,皺著眉擦掉她的淚,「你沒有這麼愛哭的……是不是真的有什麼事?良言,告訴我。」 「不是我有事,是任宣有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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