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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任宣沉默,喝茶。如此清俊的男子,喝起茶來的動作也是舒緩非常,令人賞心悅目。末了,他低聲問:「我聽說……你時常同上陌出去?」

  啊?他知道了?這個,這個該怎麼說?如果是尚良言該怎麼說?

  「是……偶爾會出去一下……」桑桑乾笑一下,忽然又覺得這完全不符合尚良言的風格,連忙收斂起神情,頓了頓,低聲道,「表哥是在關心我嗎?」

  呼,這句話比較合格吧!幽怨,應該是幽怨的!

  「上陌接連熬夜,身體吃不消,元夫人擔心他撞上邪,才讓他去京城的。」任宣望著她,目光清逸且憂傷,「你們……你們再過兩個月,就是夫妻,其實,不必急在一時……」

  「你是為這個來的?」桑桑脫口而出,詫異,「難道我跟元上陌出去,你一點也不在意嗎?」

  任宣「霍」地抬起頭。

  桑桑差點咬到舌頭,連忙捂住嘴。

  便在這時,一道潔白身影自天空盤旋而下,落在桑桑面前。

  「白兒!」驚喜之下,桑桑「霍」地站起來,抱著它,「你怎麼才來?!擔心死我了!」她飛快地解下它腳上的銅管,這回塞得很實,看來寫了不少。

  「這傢伙……」害她擔心一個晚上,桑桑很想罵一聲,可是手裡拿著信,鼻子卻有點發酸。

  耳畔響起任宣低低的驚呼:「海東鶻!」

  「啊!」桑桑再一次捂住自己不聽話的嘴巴,一看到白兒,她又驚又喜忘了任宣還在旁邊了!

  「是上陌寫來的信嗎?」任宣看上去竟有些搖搖欲墜的感覺,讓桑桑有種扶一扶他的衝動,他直直地盯著白兒,顫聲道,「這是世上飛得最快的鳥,一生只能夠為兩個人所用……上陌得到它的時候,欣喜若狂,說元家的生意遍及大晉上下,正需要這樣的靈鳥來傳遞信件……現在,他竟把它給了你……」

  說到這裡,任宣閉了閉眼,桑桑有種錯覺,覺得面前這個有些憂傷有些清瘦的男子,仿佛就要倒下去。然而他沒有,他睜開眼,望向桑桑,眼睛裡有一貫的溫柔,更多的,卻是絕望,連帶著眸子,都變成灰濛濛的。

  「好、好……良言,很好……你們兩個,終於……唔……」他掩住口,卻有一縷鮮紅從指縫間流出來。

  桑桑幾乎嚇呆了,「你怎麼樣,怎麼樣了——桃兒、桃兒快去請大夫!」

  「不用……我自己就是大夫……」任宣低低地一笑,鮮血還掛在嘴角,整個人有一種無以言傳的淒豔,「我該走了,我在這裡流連得太久了……」

  他顫巍巍地回過身子。

  桑桑的胸腔爆發出一股撕裂般的疼痛。這樣強大的痛楚,遠遠不是任何肉體上的傷痛可以比擬的。那感覺,就像是心肝脾肺活生生被人捏碎!

  那不是她的痛,她從來沒有那樣痛過。

  那是良言的痛。

  桑桑捂著胸著,從牙縫裡吸了一口冷氣,這疼痛竟是不能支撐的,「良言,你來,求你自己來……我知道你在,你來!」

  耳畔像是傳來了誰的歎息,桑桑眼前一黑,整個身子一空。

  院子還是這個院子,清俊的少年帶著微顫的步子緩慢離開,美麗的女子望著他的背影,眼中流下淚。

  那是任宣,那是尚良言。

  桑桑終於看到了尚良言,不是銅鏡裡模糊的鏡像,而是真實的良言。

  那五官早已熟悉得像自己的一樣,但又絕不是自己的。

  那細長的眉、那秋水般的眼、那尖尖的下巴、那哀切的神情……尚良言的靈魂,給這樣的五官帶來的驚絕的淒豔,宛如最後的晚霞,美得讓人心碎。

  美得,讓人願意用生命去換她的淚。

  也看到了任宣,他的臉色如死一般蒼白,緩緩地拖著僵直的步子,緩緩地拭去嘴角的鮮血,他的眸子是灰色的,沒有一點生氣。

  他好像已經死去。

  「良言!叫他停下!留下他!告訴他你喜歡的是他!」桑桑大聲道,「快告訴他啊,快救救他啊!你看不出來,他的心都快要死了嗎?!」

  尚良言只踏出了一步,便生生止住,無聲地流淚,牙印深深地嵌進嘴唇,像是要把所有無能為力的愛情都化作眼淚流出。

  桑桑的心似被緊揪,大聲道:「任宣!任宣!任宣!她是愛你的!是愛你的!你快回頭看看啊,只要你看一眼,你就會知道她有多愛你!」

  任宣聽不到她的聲音,她的聲音對他來說,只是一團空氣。

  桑桑力竭地抱著頭,蹲在一邊,哭出了聲。

  她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這樣痛苦的別離。痛苦得,連她只是旁觀也覺得快要窒息。

  「桑桑……」

  良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桑桑抬起頭。

  「我走了……」

  「你不能走!」桑桑驚恐,「你快去找任宣!」

  「我和他之間……原本就是不該……」良言的聲音輕極了,好像快要隨風飄散,「桑桑,拜託你,代我嫁給元上陌……」

  「不不不!你要嫁給任宣!你要嫁給任宣——」

  然而她還沒有說完,尚良言的身體忽然產生一股極大的吸力,桑桑完全不可抗拒,仿佛一閉眼之間的黑暗,再睜開眼時,她已是「尚良言」。

  臉上還殘留著良言的淚痕,嗓子還覺得幹啞,桑桑一咬牙,往院門而去。

  守門的家丁攔住她,「大小姐,請回屋靜養。」

  「靜養個鬼!」桑桑尖聲叫道,「讓我出去!」

  她要去找任宣!

  要幫良言找回任宣!

  家丁彼此間交換了一個眼神,一起把桑桑架回來。桑桑拼命掙扎,明知道自己越是這樣,他們越以為自己是發瘋,可是血液裡面有什麼在沸騰,燙得她連骨髓都快要燃燒起來。讓她瘋吧,讓她瘋吧!她就是一個瘋子!

  桑桑被放在椅子上,因掙扎得太厲害,家丁不得不動用了繩子。

  桑桑叫得聲嘶力竭,嗓子幹了,力氣也沒了,桃兒悄悄替她把繩子解了,「大仙……」

  「我不是什麼大仙……」桑桑倦極,「你見過被人綁起來的大仙嗎?」

  桃兒歎了口氣,替她倒來了杯水,悄悄退下。

  屋子裡安靜極了,隱約可以聽得到白兒扇翅的聲響。

  這寂靜的聲響,讓桑桑想起了元上陌的信。

  信紙卷在一起,很厚。

  我說怎麼白兒來得這麼晚,原來你又睡了!你是豬投胎的嗎?除了吃和睡還會不會別的?

  只看到這一句,桑桑的眼淚忽然掉下來。

  他說話的聲音、囂張的笑容,仿佛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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