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一兩 > 紅鸞記 | 上頁 下頁 |
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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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為這個生氣呀——哎,我就知道你不是這麼小氣的人嘛。」 少鸞卻來了興致,「誰?你說誰?喬天?」 「就是白天說的那個,我幹姐姐的男人,你們看起來雖然像一路人,但你心地至少比他好,你能讓人開心。」 她可真是從來沒誇過他,少鸞睜圓了眼看她,以確認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問道:「跟我在一起你開心,是不是?」 「嗯。」這一聲倒「嗯」得清脆爽利,少鸞的心情不知怎麼一下子開朗起來,就像是風吹散烏雲,露出月亮皎潔的臉來。嘴角忍不住往上勾,往上勾,笑起來,「那是,凡是認得我的人,都喜歡和我在一起。」 「呸,一誇就飄起來了。告訴我,你剛才躺在這兒想什麼呢?別告訴我你真睡著了。」 「我在想啊,要是嫦娥能從月亮裡下來找我就好了,誰知嫦娥沒等到,等來了關姑娘——」 一雙手已經掐住他的脖子,玉棠搖著他,「我讓你不說,讓你不說……」 少鸞便騰出手來呵她的癢,兩人嘰嘰呱呱鬧了一陣,都笑累了,坐下來喝茶歇氣。 玉棠道:「你不願說,我還不願聽呢!把那茱麗葉的故事給我講完了。」 少鸞近日變得可惡,一個故事往往到緊要關頭就刹住,要不就根本不講完,好支使她捏肩捶腿,端茶遞水,他常說的話是「欲知後事如何,且去端杯茶來」。不過今天倒沒提要求,痛痛快快地把最後一個結局說了。他于戲劇上頗有天分,聲調神情,比一般說書先生到位許多,更像一名伶人。故事裡的愛恨情仇,被他說得宛然就在眼前。玉棠聽得淚眼模糊,才洗過的臉又要洗了。頭髮是傍晚是洗過的,因沒幹透,所以只松松地挽著,方才一番玩鬧,有幾縷散下來,再洗臉的時候便弄濕了,索性把髮髻拆開來讓它晾乾,一蓬幽幽的香氣跟著頭髮散開來,直如瀑布濺起的水汽,打濕了空氣,也打濕了行人的衣,少鸞只覺得心中一陣微微的蕩漾,腦子裡無由地想起那些古早的話,長髮為君留,相伴到白頭。又說一寸青絲一寸心,長髮的好處,驀然地領略到了。 「喬天這小子還真是有福氣……」他喃喃道,想像著這頭長髮披了一枕的綺靡妍麗,不覺怔了。 轉眼過了七月,天氣便不再像前些時候熱。老太太想著回去早日把玉棠的事辦了,便打算動身,少鸞道:「便看這幾天涼,等下秋老虎就來了,索性等到開學再去。再說,咱們天天悶在家裡,蘇州城都沒有好好逛逛。」於是行程便耽擱下來,第二天他來敲玉棠的房門。 玉棠向來是起得早的,沒想到今天他居然比自己還早,詫異,「你不是夢游吧,傅少爺?」 「帶你去吃早飯。」 「今天家裡不開飯?」她一邊到里間去換衣服一邊問,「廚子告假了?沒聽說呀。」 「去街上吃不好嗎?」隔著屏風,少鸞道,「嗦。」見她換了好了衣服出來,上下打量,「換一件衫子,這件不配這裙子。」「你才嗦咧,喬天又不在這裡,我穿給誰看?」 「給我看不行啊?」 「那可犯不著。」 少鸞瞪了她一眼,卻無法,待要擱下一句「那就不帶你出去了」,豈不是讓自己白白起這一趟早? 家裡的廚子原就是本地的,吃的也一向是本地風味。但家裡做出來的,跟小街上做出來的,味道到底不同。大餅油條粢飯湯糰面衣餅南瓜團子蟹殼黃,堆得琳琅滿目,光是麵條就有幾十種,用水粉牌寫好了掛在牆上,看得完,吃不完。玉棠不知吃什麼好,少鸞替她拿了主意,「咱們往前走,遇到人就問他吃了什麼,然後我們就吃什麼。」 這法子立刻得到了贊成。於是兩人就用現學的蘇州話去問人「早上吃個麼啥事」,有人吃飯團加油條,有人吃面,有人吃餛飩,問到第四個人,此人道:「吃個小死人。」 玉棠的眼睛立刻睜得滾圓,確定他不是開玩笑後,進了最近的一家鋪子,看遍了牌子,瞧見有道名叫「荷葉包死人」的,估計就是了。 於是兩人叫了壺茶,再叫了另外幾樣點心,玉棠一心等小死人。上來才發現就是家裡廚子做過薄餅包油條,餅的裡側刷上辣醬,裡頭包上一根油條。「荷葉」是指薄餅,「死人」則是指油條了。她忍不住道:「蘇州人取名字真是鬼得很。」 吃完慢慢地往回轉。因為快要回上海了,便忙著買送人的東西。走到一半時,手上已經拎了大包小包。後又遇著賣糖畫的,棕紅的糖漿在白鐵勺裡加熱了,就在一塊圓鐵皮上畫起來。等畫好了,就插上一根細竹簽子,這時糖漿也凝結得差不多了。滋味只能算一般,但手藝人會畫許多品種,有龍有鳳,有虎有蛇,十二生肖都全了,還可以根據小孩子的要求畫蚱蜢和蟬。最絕的是他還會畫人物,比如豬八戒就是個大胖子,孫悟空便拖一支金箍棒。玉棠拍手叫好,幾乎叫他把能畫的都畫全了,喜滋滋地拿在手裡,「能吃嗎?」 「糖做的,怎麼不能吃?」 她便舔了一口兔子,唇是鮮潤的紅,不擦口紅也紅得嬌豔,微露一點丁香舌。少鸞錯眼看見,心怦地一跳,偏過臉去,「別在大街上吃東西。」 「怎麼了?」他們又不是沒這麼邊走邊吃過。 「叫你不要你就不要,就不能聽一回話嗎?」 他的口氣倒像是跟個孩子說話,十分之無奈卻又不得不打起耐性來,玉棠「哧」的一下笑了,「我偏不。」照舊吃得津津有味。 少鸞恨恨地看著她,忽然搶去一支,跑了,玉棠叫了一聲便追上去,兩人追追打打回了家。下人抿嘴兒悄聲說:「有客人從上海來呢。」 這倒是稀罕事,兩人往廳上拐了拐,隔著假山,隱隱看見老太太在和一個穿西服的男人說話,男人背向著外邊,看不清臉。 玉棠道:「啊,是不是鄧子聰賺了錢了,來看少容姐?」 少鸞眯了一會眼,認出來了,「是喬天。」 「啊?!」玉棠真是又驚又喜,攥著少鸞的胳膊,「他不會是來提親的吧?!」 「你有這麼著急的嗎?回屋去!」 「我才不,他來自然是找我的,我這就過去。」她把手裡的東西往少鸞懷裡一塞,少鸞一把拉住她,東西沒接好,嘩啦啦掉了一地,「矜持!矜持你懂不懂——」 然而這動靜已經讓廳上的人轉過臉來,老太太道:「回來了。」 喬天已經站了起來。玉棠扔下一句「幫我把東西收拾好」,人就過去了。 少鸞站在原地,大太陽當頂照著,渾身的皮膚都麻刺刺的。糖掉在地上已經沾了灰了,且在日頭下半化,粘膩膩的怎麼也不可能收拾乾淨了。真是一種叫人心煩的絕望。 喬天此來,半為公,半為私。公是要替大哥採買一批貨物,私自然是想著能來蘇州,所以自動請纓來了。雖然不是提親,但他這份心意,眾人都是明瞭的。老太太已經寫信去飛龍寨,準備替玉棠備嫁妝。夜裡三個女孩子在一塊兒說知心話,已經開始談到婚禮是西式好還是中式好的話題。 少鸞因為較熟悉蘇州,便陪著喬天辦貨,有時去的地方稍遠,兩人便在外面吃飯。這天兩人選一間臨河的小飯館,喬天道:「在這裡待這麼久,悶壞了吧?」 「還好啊。」聲音卻確實沒什麼精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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