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一兩 > 紅鸞記 | 上頁 下頁 |
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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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一陣就收,兩人慢慢往回走,小店把收到簷下的傢伙重新又搬出來,避雨的人們也重新開始走動,街上重新熱鬧了,空氣裡有雷雨過後特有的新清,少鸞道:「你覺不覺得,蘇州好像能讓人心靜下來似的,好像好多事都不重要了。」 玉棠點點頭,心裡是覺得有一股閒適的懶散味道,無事可做也不覺得無聊,只想這麼慢慢蕩下去。 「以前我怎麼沒覺得呢……」 「你來過蘇州?」 「蘇州是我老家,你不知道嗎?」 這她真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太太老家在這裡。」後來嫁到北方去,後來又因為夫家失勢而合家投靠娘家,往南遷,最終留在上海。這是奶奶常常說起的事。 「我爹就是在陪老太太回來省親時遇見了我娘,在蘇州待了兩個月,回去之後,我娘就寫信來說有身孕了。我爹擔心老太太不認她,於是先讓人安置下她,準備等生了之後,再接她過門——」見她微微揚眉,知道她那六十歲的腦子裡,肯定在想這樣的行事不對,解釋道:「我娘是堂子裡的……我爹替她贖了身,可惜,在生我的時候,她死了。」 每年清明,他都要回來替母親上炷香。小時候是由父親帶著,後來則自己來了。因為從來沒有見過面,所以倒也並不覺得如何感傷。 偶爾的偶爾,會夢見一個看不清面目的婦人,聲音溫柔,輕輕撫摸他的面頰。那就是他對母愛與母親的全部幻想了吧。 玉棠歪著頭看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髮絲有幾縷濕了,她把它擄到耳後去,說了聲:「難怪。」 「什麼難怪?」 「難怪我總覺得你像是不把傅家當家似的。」 「咦,」他詫異,「這話是怎麼說的?」 「你看,你平日裡就是在家睡個覺,吃個飯,什麼事也不管,不就像住旅店一樣嗎?我聽我哥說,你在商行裡掛的職從來不去應卯,你爹都已經氣得不管你了。」 「那是、那是我對商業不感興趣,」至於不著家呢,「我又不是女人,天天守在家裡,現在女人都不興守在家裡呢。」 「那你對什麼感興趣?喜歡幹什麼事?」 「……」 這是他從來沒有認真想過的事,每天就是這麼過了,手裡有錢,身邊有人,除了長輩的嗦,什麼也不用發愁。因為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做,家裡的事便很少拿主意,既然不拿主意,便連聽也懶得聽了,有什麼事先往外一推,樂得清靜。 少容曾經說過他任性,他一笑置之,心道真任性沒准就去抽大煙養女人了。他可從沒覺得自己哪裡不好,他過得順風順水。 玉棠見他眉頭微皺,眼神怔忡,拿手拍了拍他,「說不上來了吧?所以說你就是個繡花枕頭,嫁人千萬不能嫁你這種人,我有個幹姐妹就是壞在你這樣的人手裡。」 很難說清心裡那種有點失落又有點沉重的心情是什麼,少鸞勉強笑了一下,「你怎麼還有幹姐妹?」 「哦,是我給我哥搶的,可惜我哥不要,結果只好放她回去。恰好她心裡一直有人,可惜家裡窮婆婆嫌棄,我就給她補了一份嫁妝,她感謝我,就跟我結拜了。可惜,嫁過去半年不到,她男人盤光了她的錢,漸漸地就不回家了,婆婆又給她氣受,她就上吊死了。」 「死了?」這樣就死了?過不下去可以離婚啊,他想著,忽然醒悟過來,「你一開始就拿我跟他比?」 「你跟他一般的油頭粉面,一般的遊手好閒。」 「……至少,至少我不會讓我老婆受委屈啊!」 「你現在又沒老婆,誰說得定?」 「至少我不花女人的錢!」 「切,你家老太太不是女人,你家大太太不是女人?你花的錢哪一個銅子兒是你自己賺來的?」 「……」少鸞惱羞成怒了,「至少沒花你的錢吧!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吧?!」 「我才沒工夫教訓你,只不過聊天罷了,你急什麼急呀!」她倒是笑眯眯的,頭髮濕了貼著臉,人好像比平時小了幾分。水紅衫子也飄上了雨點,腰身格外纖細地掐在身上,滾著深金色的邊,底下是條紗裙。這些日子她原本一直穿西式女裝來著——自從少鸞送了那套之後,又做了好幾套——到了這邊便換了。一來是天太熱,外國料子比不上絲料涼快,二來,這兒是蘇州,又不是上海,反正不跟人相看,土就土,也無所謂。 不知是不是看久了所以習慣了,少鸞倒也不覺得她的長辮子和斜襟衣裳礙眼了。又或是蘇州不及上海洋化的緣故,滿大街都是這樣的女孩子,打著傘,踩著木屐,踏著汪著水的路面走過,襟上往往別著一兩朵茉莉,一路幽香不散。 在雨後天氣裡聞著這樣的香,好像連氣也生不起來呢。少鸞把她襟前已經有些枯萎的茉莉摘下來,到攤子上另換了一朵。是枝並蒂,「喏,願你和喬天花開並蒂,早結連理。」 玉棠歡喜地接過,「但願早日如你吉言。」 「呵,這麼心急要嫁出去。」 「這些事要辦就快些兒辦,我可不喜歡磨磨蹭蹭的。」 少鸞默然半晌,歎了口氣,「喬天比我強。」 雖然一直以來,其實是喬天跟在他身後。但是回過來想,他帶著喬天不過是吃喝玩樂,而喬天,至少在他哥哥底下做事,即使離了喬遠,他也能自立門戶,養家糊口。 而他傅少鸞如果離開了傅家,就什麼也不是。 雖然,確實,就像她說的那樣,在他的心底裡,他一直沒有把自己真正當作傅家的繼承人,他身體裡有一半的血被埋在傅家之外。 他那雙晴空朗朗的眼睛,微微黯淡下來,不過玉棠沒注意,她在街角發現了賣襪底酥的攤子,歡呼起來。 襪底酥著實是一種不雅的點心,它的形狀像布襪子的底,但吃著很酥,得用東西托著,因為它會淅淅瀝瀝掉一地的渣子。路上自然是沒有東西托的,便掉在了衣襟上。少鸞看著她吃,一面提醒她撣掉屑子。又去買了棗泥麻餅,還有蝦子鯗魚和粽子糖。少清最愛玫醬夾心棕子糖,而少清最愛松仁棕子糖,這兩味又多買了些。 兩人拎著大盒小盒回到宅子裡,老太太一看兩人衣衫半濕,便命人立刻去準備洗澡水,「天熱也會受涼的,出去也不知道帶把傘!」 少鸞自然有辦法把老太太哄開心。只是晚飯後乘涼的時候,他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和眾人一起去耦園。玉裳說:「我去尋他來。」沒有少鸞的笑話和故事,即使在耦園這樣的地方也是無趣的。 庭院寂寂,只有蛙蟲偶爾出聲,或者風掠過松樹和芭蕉,發出浪濤與雨聲一般的聲響。院子裡有一人穿著白色絲質衫褲,躺在搖椅上,眼睛閉著,像是睡著了。 這人自然是少鸞。但他又不像是少鸞。看不見眼底那種時刻躍動的光華與神采,這樣的少鸞格外清和寧靜。松風寂寂,明月高懸。一切像在畫中,又在夢中。玉棠站住腳,忽然不敢走近。 好像一走近,就會驚醒他。好像一走近,就會驚醒一些她自己不也不瞭解不明白但又不願它消散的東西。 少鸞卻察覺有人,睜開了眼。不遠處玉棠站著,明光下面目夢也似的迷離,見他醒來,咳了一聲,問道:「你怎麼不過去?沈家老太太請我們吃茶。」 少鸞道:「有點累,想歇著。」 玉棠見他神情語氣不似往日,走近來坐下問道:「怎麼了?」思忖著也沒什麼事啊,唯一一遭就是今天自己說了他,但她口角一向厲害,哪天不損他七遍八遍?她推推他,「拿塊西瓜給我。」 搖椅邊放著一張小幾,幾上放著幾樣瓜果,少彎「哎」了一聲,「好小姐,你去沈家有的是人伺候你,何苦又來折磨我?」手上卻已經遞了一塊過來。 玉棠嘗了兩口,道:「是沒有沈家切的那個甜。」吃完了瓜,要水洗手,下人們卻都不在。往常這時候他們是舉家去耦園的,因此下人都得空出去了。少鸞爬起來到井下去打水,井水冰涼,他跟著洗了一回臉,卻仍有些蔫蔫的,看來當真是有心事了。 「哎,」玉棠道,「喏,我說得過了,你比他好。」 少鸞茫然地「啊」了一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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