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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來者下馬,走近他說:「公子,我來接你了。」

  子峻回過頭,泛青的眼、初生的胡碴,交織成一種令人心驚的憔悴。「你從省城來的?見過郭大人了?」

  「見過了,也聽了二少奶奶的事。」任良說著,邊抹淚、邊跪地的拜了三拜,再三拜。

  「你去淳化,找到小萍了嗎?」子峻又問。

  「小萍沒回淳化,據她家人說是入了道觀,做了道姑,不肯見俗人。」任良滿懷遺憾的說:「想來也是為了二少奶奶的緣故吧!」

  「她愚忠,你也愚忠,是天生一對良緣,可惜造化弄人。」子峻歎一口氣說。

  「公子,已經四天了,再守下去,別說身體堪不住,嚴家人也會起疑的。」任良頓了一會兒又說:「郭大人交代,務必請你去省城,他們正在收集嚴世蕃逆反的罪證,要請你幫忙。」

  子峻的心思卻在別處,答非所問的說:「你看,茉兒在此,是不是很孤單寂寞?風吹雨打的,卻沒人保護,我們應該帶她回北京,對不對?」

  「公子,咱們的確是應該這麼做,但現在不是時機,這移墳之事,太引人注意,只能等嚴家事後……」任良提醒道。

  「我已經厭倦嚴家事了!管他是貪、是惡,都交給禦史吧!」子峻又換個落寞聲調,對著墓碑說:「瞧!生時不能相守,死了依然分隔兩地。茉兒,只有再委屈你了。」

  依依再依依,此處不是久留之地。

  子峻上了馬,又駐足許久,直到任良數次提醒,才緩緩走出這墳塋壘壘之地。

  由遠處看去,茉兒的墳更小、更簡陋了,處在總墓群之外,更顯可憐心酸,並透著生前死後的無限淒涼。

  夕陽很快的隱在山後,啾哭的小山丘,又飄起磷磷鬼火,向左向右,就是不願靠近……

  §第八章 休妻

  梳洗罷,
  獨倚望江樓。
  過盡千帆皆不是,
  斜暉脈脈水悠悠。
  腸斷白蘋洲。

  ——溫庭筠·夢江南

  嘉靖四十四年,歲次乙丑。

  三月京城,連下了幾日的雨,今天終於放晴。子峻和任良一前一後走在街道,除了要避開屋簷滴下的積水,還有不斷撞著他們的人群。

  果真是奇景,這洶湧的人潮,竟比正月十五的元宵廟會還熱鬧,不少小民還攜酒帶椅的往西市跑,唯有子峻主僕兩人往東,形成一股逆流。

  今天可說是特殊日子,特殊到六部衙門亦提早解散。

  任良雖跟著少爺,但心則是一直往西的,過了一道大門坊,他忍不住說:「呃!公子,我……我可不可以去看呢?」

  子峻遲疑一會兒說:「你想看就去吧!」

  「謝謝公子。」任良一溜煙就不見了。

  子峻望望柔亮的藍天。在春天裡殺人,不合理法,他也不太贊成,死囚不是都要等到傳統所謂的秋決嗎?

  「嚴世蕃又不一樣,他那人太精明狡詐,多次死裡逃生,若是不趁著皇上心意未改的速戰速決,一定會有意外!」徐階說。

  因此,詔書才下,筆墨未乾,西市就已架起刑具,一刻也不願等。因為,嚴世蕃生,嚴家就不倒,只有嚴世蕃死,才能徹底抄查嚴家,使其永無翻身的機會。

  唉!茉兒,因為是你的父親,雖死有餘辜,我仍不忍去看呵!

  離上次去袁州哭墓,又是近兩年過去。這期間,因公務在身,他始終無法出京,只能請在江西的郭諫臣逢節便去祭掃。

  生死兩茫茫呀!雖然這段日子他在仕途上一帆風順,也因陪皇上郊祭,深受賞識,以二十七歲之齡,錄升為侍讀,再下一步說不定就要成為最年輕的學士,竄起之快,如東升的太陽。

  但太陽的明亮,卻擋不住妻亡的陰影,那孤獨的墳,永遠在他的午夜夢回中低泣,令他痛到沒有一個字能敘述、形容。

  嚴家終至抄家殺頭的下場,可這結局不但沒有令他解脫,反而有一種陷入渺渺無常的不真實感,再怎麼做,也已帶不回逝去的茉兒,不是嗎?

  兩年前,他一回京,就立刻向舅舅表明自己不願插手嚴家案的決定。

  但之後的每個過程,他都有密切注意。

  嚴世蕃違反聖旨,由流放地逃回,在家鄉揮金建屋及作威作福,這天大的膽子是怎麼來的,子峻始終想不明白。

  在禦史押解嚴世蕃進京受審時,他還大搖大擺地說不怕死,大不了再判一次「貪縱無節制」,再回流放地罷了!

  三法司的審官聽了十分氣憤,花了幾夜的時間列出所有嚴家貪污濫權的罪狀,尤其是沈錬和楊繼盛兩大冤獄,更描述得人神共憤。

  這下子,嚴世蕃可得意了,因為他早摸清了皇上的脾氣,這些老掉牙的罪狀,有一大半也是皇上縱許的,一提再提,不就等於在指責皇上用人不當及昏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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