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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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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就在廟的後門,孟家一行人到時,已有夏家宗族人前來迎接。 三具棺木並列,前面各放著牌位和香爐。采眉還沒有看清楚,呂氏就小聲地說:「跪下,大哭。」 每雙眼睛都直瞪著她,事關她的名節,也是她演的第一個戲碼。於是,采眉俯在團蒲上,微一抬頭,就看到了「夏懷川」三個字,還有一把牛首紋柄的劍,劍鞘上結著一個紅色的梅花荷包。 那是他的遺物嗎?竟與劍相隨?如此說來,這兩年來,她心裡念著他,而他隨身帶著她的繡品,也表示他對她的牽掛嗎? 以荷包為憑,人亡仍在,賭舊物,勾起了采眉所有的傷心。她失聲痛哭,千斛淚、萬斛淚,不知從何而來,由天上哭到黃泉,一旁的人聽了,也無不跟著低泣,尤其是喪夫又喪子的盧氏,又再一次哭昏過去。 「兒呀!可以了,你婆婆已經受不住了。」呂氏扶著采眉說。 不!不!采眉仍止不了一發不可收拾的悲痛,但大家都不明白,是因為那個荷包,他們兩年來偷偷地交心,雖不曾見面,卻仍有情有義,終究是夏情流露呀! 在淚眼模糊中!她看見自己親手寫的挽聯由梁上垂掛而下—— 君壯士心未酬,即遭天妒,駕羽鶴而西歸,何其無辜,竟使忠義埋君,聽黃泉魂,聲聲悲切。 妾芳華待字,卻令虛度,難結髮而兩散,何其命苦,竟使姻緣誤我,看畫采燕,雙雙情絕。 白紙飄如帶……不!寫得不夠好,那時的心情還不夠真,為的也只是自己的命。 到此刻,才有為懷川的感覺,但咫尺卻是天涯。她活著,他卻是死去的人,屍骨將寒,唯有哭聲相送。 無緣至此,又豈是一個梅花荷包能道盡的呢? §第三章 追魂 君壯士心未酬, 即遭天妒, 駕羽鶴而西歸, 何其無辜, 竟使忠義埋君, 聽黃泉魂, 聲聲悲切。 嘉靖四十年,歲次辛酉,冬。 永壽宮大火,繚繞的灰煙在西方天空彌漫成一片!與雪夜凝重的氣息相互糾擾著。 懷川隨著郭諫臣往南門逃逸,原本寧靜的北京城因為這場突發的火災,人聲鼎沸有如白晝,也破壞了他們所有的計畫。 在怡春院沒有挾持成嚴世蕃,自己反倒差點入網的事,令懷川十分沮喪。幸好任之峻出手相救,以嚴家女婿的身分阻擋了錦衣衛的搜索,才讓他有脫逃的機會。 去年秋天在淳化一別後,任之峻果然中了進士、娶了嬌妻,只可惜這嬌妻是嚴嵩的女兒,富貴中帶著殺氣,禍福仍是個未定數。 而他自己呢?真如浮萍般失去了根,流浪的日子更似一條不歸路,看不見盡頭。若沒有家變,他或者是另一個任之峻,得功名、娶美眷,但……諸事無常,功名美眷就表示好嗎?看多少人在黃金屋及顏如玉後,只落得殺頭的下場…… 混亂中,他們沿著暗黑的巷弄避開守城兵馬,來到一個排水的地下渠道,一個僅供容身的小孔道。 「你的運氣還不算太壞,平日這兒也有侍衛的,大概都救火去了。」郭諫臣說:「而且,現在是隆冬時分,你不必泡在污水裡,只要小心冰封路滑就好。」 「我會注意的,多謝了!」懷川對與他在少林寺一同練過武的老友說。 不宜久留,也不宜話別,他一說完,就立刻鑽進黑洞中,另一頭將是凍結的護城河。 過去的一年,他有大半的時間躲在安徽一個叫鼓溪的小山谷中,一方面藉著歹穀裡的草藥治療身上酷刑後大大小小的傷口;一方面撫平內心的創痛,昨死今生,整個人脫胎換骨,以達復仇之目的。 他活著是個秘密,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在出山谷時,他發下重誓,不除魏順及嚴家不倒的一日,他絕對不恢復原名,諸天諸地為盟證! 於是,他成了留胡髭、戴草笠的江湖人土狄岸。 要殺魏順容易,秋天時,魏順在回邊塞的途中囂張擾民,並無防備,當人頭落地時,雙眼直突,還以為自己看到的刺客是從閻王殿來的索命鬼。 總督被刺是件大案子,而官府卻誤判為白蓮教滋事,往地方上偵查,使得懷川順利的潛回北京城。 不過,要對付嚴家父子可困難多了,甚至想接近也得花上一番功夫,因為嚴家樹敵太多,警備森嚴,試著要除奸的人都沒有成功過。 在朝有內閣次輔徐階,在野有義士王世貞。 王世貞于夏家父子在保田遇難後,憤而上京,展開一連串的計畫。當他看到還活生生的懷川時,那驚喜自是不用說,兩人激動得如親兄弟般地抱頭痛哭。 隔世再相逢,就不免談到江南的消息。王世貞一一敘述懷川母親如何扶柩南歸,地方父老如何悼念,還有孟采眉如何進夏家未婚守寡,婦德為眾人所褒揚等等。 懷川頓時啞口無言。他不該意外的,不是嗎?采眉生於國子監祭酒之家,受孔孟之禮薰陶!守節是她的第二生命,她又怎能不順服呢? 想起那精緻美麗的梅花荷包,所有的情懷已然消失,他內心裡只剩下憐憫。最後,他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可憐的女人。」 「可憐的女人?」王世貞瞪他一眼,「這是你唯一能說的嗎?她可是你的妻子哩!」 「妻子又怎麼樣?有家對我們這種人而言反而是種拖累,只能當作沒有。」懷川說。 王世貞想反駁,但他自己的妻兒、老母不也在故鄉長久不見了嗎?終於,他歎口氣說:「老弟,你才不過二十二歲,心境竟同我一樣老了,無奈呀!」 沒錯,江湖歲月催人老! 以前的夏懷川有父蔭庇護,率直熱情、一身傲骨,人生的目標就是有朝能進天子堂,除盡天下的惡人,懷著滿腔的仁義理想。 如今的狄岸,熱情已褪、零丁獨行,藐視仁義高調,能讓他安身立命的,只有「復仇」二字。 情義既然淡如水,生命亦輕如煙,連對遠方的母親和妹妹都無法承擔思念,更何況是沒有見過面的采眉呢? 地道終於穿過,上了護城河,西方的煙火依然可見。 懷川以飛快的腳程趁天尚未亮時回到荒僻的野店,和衣倒頭就睡。望著垂裂的梁壁、躺著黴腐的枕被,他不禁自嘲,真是十足的天涯浪客,徹底的粗野與落魄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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