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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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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七個青竹筒前,卻呆立著,也不拿起銅簽。 依孟家的家風,采眉許給夏家,好壞皆是夏家的人。懷川死了,仍是她丈夫;夏家衰敗了,仍是她的歸宿。 采眉沒有怨,這是她自幼所受的教育,烈女不嫁二夫,她不會有任何勉強或抗拒。 但也有另一種小小的聲音傳著,說夏家犯了大罪,若采眉要解除婚約,再媒配他姓,鄉里應無苛責之理。 但這意見傳到了采眉耳裡,她立刻板起臉來拂袖而去,意即她不做這種不仁不義之事,沒有人能玷辱她的名節。 孟思佑大大地讚美女兒,說她不愧是國子監祭酒的女兒,且說是孟家祖上積善,先有個德容,再有個采眉,使婦德懿行能流芳百世。 采眉覺得自己即將成為一尊塑像,光滑冷凝,但內心呢?她每次獨處,就恍如心在淌血,又隱隱作痛。沒有人能相信她是真正為懷川而悲傷,因為兩人根本不曾見過面,守的不過是一個道德名義而已!但……真是如此嗎? 都錯了!她可是擁有他低沉好聽又正義十足的聲音呢!在她的想像中,他聰明又英偉,總有一天會為娶她而來。如今夢碎了,英雄死了,所有的少女情思都成空,她怎不為他哭,為自己哭呢? 但她誰都不能說,一切都有固定的禮儀,連悲傷也是。 她輕歎一口氣,取銅簽做暗號,樓上的繩子很快地動了三下。 白色麻鞋移至樓頂,采眉還未推門,門已打開。 德容仍著素黑袍子,對著她說:「你今天就要去祭拜夏公子,是不是?」 「是的。」采眉輕聲說:「夏家的送葬隊伍已到大湖,爹和娘都會陪我過去。」 「你真的決定要到紹興去守節嗎?」德容問。 「我夏家還有婆婆和小姑,她們孤苦無依,我自當侍奉。」采眉嚴肅的說。 「好志氣!」德容露出了難得的微笑,「等你小姑嫁人,你婆婆百年之後,你就回來和我一起守,我們再為你蓋楝樓,名字我都想好,就叫『貞義樓』。到時,孟氏『雙貞』必得朝廷重視,我們的榮譽可比狀元呀!」 「我不會辜負姑姑的期望的。」采眉說。 德容走到窗前,在天光下,她的臉更白得沒有血色。彷佛思考什麼,她回身直盯著采眉說:「老實說,守節並不容易,比士子的『十年寒窗』還困苦艱辛。古人有說就曾說,『死節易,守節難』,歲歲年年,有時不如一死還乾脆些。」 采眉驚異地抬起頭說:「姑姑不是曾說過,這種日子很快樂,不必再仰仗男人的鼻息而活嗎?」 「沒錯,你不必再忍受男人的粗暴,娶妾後的冷落、生育的痛苦,還有婆家的各種苛求。」德容嚴肅的說:「但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血肉之軀,所以,難怪大家要說『寡婦們前是非多』。你明白我為什麼二十年不下樓了嗎?因為我不願招惹任何是非,只有用禁閉方法,讓已不再屬於我的容顏和年華老去。」 「我會謹記姑姑的教訓,到了夏家,也儘量足不出戶,守住本分,不會令孟家蒙羞。」采眉說。 德容走過來,抬起她的下巴仔細審視著,「我有些怕……因為你是這麼年輕,又有著美貌,守節對醜的、老的女子而言可簡單得多了。」 「姑姑是要我毀掉容貌嗎?」采眉問。 「我沒那麼瘋狂,也相信你的意志和品行,只是有時候,只能用『熬』字形容。」德容走到通內室的深藍色布簾前,「你過來。」 采眉走過去。掀起簾子,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神秘的房間,裡面的擺設更少,就一張簡樸的床、淺灰色的被褥,比較特別的是角落的紡織木架。 「我除了讀經、打坐和寫字外,就是織布,在規律的機杼聲中,時光過得最快。」德容由櫃子上取來一個陶罐,「這是我婆家一個守寡的老嬸婆給我的,裡面有一百個銅錢,長夜漫漫,若無法入眠,就將銅錢灑在地上,再一一撿起,撿完了,人自然疲累,就能睡著了,我現在轉送給你。」 采眉不太懂,「有必要嗎?」 「到時你會感謝我的。有的人家窮,沒有銅錢,就用豆子,等到了我這年紀,就不需要了。」德容說:「我們守節女子不同于常人,有自己的世界和方法,也有自己的哀樂和期待。最重要的,心不可以再動,要如古井水,誓不起波瀾。」 「我明白了,謝謝姑姑。」采眉接過陶罐,心想,是離開的時候了,但她又幾番躊躇。 「有什麼問題嗎?」德容問。 「嗯!姑姑……你會思念姑丈嗎?」采眉嚅囁地說。 「我不思念他,又思念誰呢?」德容並沒有生氣,「他是我唯一的男人,也是蓋起貞姜樓的原因。采眉,你沒看過夏公子,所以害怕嗎?」 采眉搖搖頭。她並不害怕,至少她可以愛一個聲音、思念一個聲音,甚至是一段自我幻想的情懷。 她的白色麻鞋,又緩緩地踏下了樓。 十八歲……德容自送著采眉,十八歲,那正是自己守寡的年齡,寂寞會吃人,但一切都是為了遠大的理想。 有人守功名、有人守富貴、有人守忠義、有人守道德……有守才會有為,而她小小一介女子,盡心守的是節烈,德容常覺得,自己是可與男子齊名,排入偉人之列了。 三具棺木停駐在大湖邊的一座小廟,由北到南,夏家人都十分低調,深怕連安葬送靈都要受到干擾。 然而,夏家父子為邊塞百姓請命,卻遭奸臣所害,忠義聞名天下。棺木一入江北、江南地區,就有許多微服的新知故友來探望,那些不得其門而入的,就在廟外留一柱香和一些紙錢、牲果。 采眉是乘船而來,一身縞素。 「依禮俗,你要跪爬,再撲棺痛哭,哭你未婚夫英年早逝、哭你自己的命薄,必須一生孤獨。」呂氏在女兒耳旁提醒,表情悲戚。 采眉不知道自己是否哭得出來,她向來是個大家閨秀,聲音不曾大聲過,更沒有公開嚎哭的經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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