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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平波,是俞大猶的第二個兒子,向來隨父親由浙江、福建到廣東征討倭寇,他此刻卸下盔甲車裝,身著一襲百姓布衣,少了平日的威儀,多了一份大男孩的味道。

  若按規矩來說,翁家內院,俞平波是不宜進來的,但他和燕姝實在是太熟了,俞王兩府為閩地世交,也差不多算一起長大的同伴。

  特別是四年前在京城時,兩家有意結親,想為兩人文定,偏偏嚴世蕃的兒子嚴鵠插一腳,欲強納燕姝為妾,燕姝倔強不從,並以暗藏的匕首劃傷額頭,表示自己不嫁的決心。

  「好!你說的,只要我嚴鵠在的一天,你就別給我嫁人!」嚴鵠對著血流滿面的燕姝說,甚至撂下狠話,「若是誰敢娶你,我保證他第二天就身首異處,死無葬身之地!」

  十五歲的燕姝無懼地瞪著他,也不知是打哪來的勇氣,柔弱的身軀暗聚著鐵石般的意志,彷佛亡母在她耳旁說:「在那種困難的情況下,你都能呱呱落地,那世間的狂惡,又何足畏懼呢?」

  俞大猷為人耿直,原不怕惡霸,但他那時因案被奪職,千方百計湊出三千銀兩賄賂嚴嵩,才免於一死,哪敢再得罪嚴家!

  王家方面,王伯岩因妻子與胡宗憲的兒子通姦,他憤而殺了妻子,又傷了胡公子,一時間成了朝廷欽犯。王家惶惶如落水狗,又哪有膽再蹚是非?

  因此,燕姝和俞平伯的婚事缺了天時地利,談不下去,也只有不了了之了!

  回到福建,兩人再相逢時,燕姝早已習慣守清不嫁的想法,單純的視俞平波為兄長。但俞平波對她情有獨鍾,每每趁媽祖宮廟會,就自願代表俞家軍到浦口共祈海陸平安。

  燕姝微笑地走入院子,高興地喊聲,「俞二哥!」

  俞平波凝望一身淡青衣裳的她,盤上的髮髻只系了一條靛藍帶子,整個人素淨如蓮。論五官,她長得並不明豔,沒有一般女子嬌怯或嫵媚的風姿,她的好看全在神韻,淡如清風明月,淙淙秀水,讓人再舒服不過了。

  「廟會過了兩天,我以為你帶兵回福州了。」燕姝見他沒反應,於是說。

  「我又向父親延了兩日。」俞平波回答,「我剛才和翁世伯寒暄幾句,他說你從明天開始,要去『碧霞觀』住上一段時日?」

  「是呀!觀裡的師父要為碧霞元君持齋祭,特別允許我去學習,算一大榮耀呢!畢竟我什麼都不會,徒掛個虛名,還非道中之人。」燕姝微微一笑說。

  「我不喜歡你當『觀音』,更怕你接觸道觀佛寺,好像離我愈來愈遠似的。」他一向跟她無話不談,很自然便流露感情,「我希望你是我的妻子,這心願至今未變。」

  對他的告白,燕姝也不覺唐突,還開玩笑地說:「有我當妻子才倒楣哩!你忘了臨水夫人是怎麼死的嗎?」

  「別拿那故事來嚇我,你又不會斬魔收妖。」他說。

  「那……你不怕嚴鵠取你的項上人頭嗎?」她繼續說。

  「怕什麼?嚴家倒了,流放的流放、罷官的罷官;嚴鵠都自身難保,早管不到我的人頭了。」他皺著眉頭問:「你還顧忌他嗎?」

  「我才不怕他呢!他是奸險小人,奈何不了我的。」燕姝聳聳肩,「只是我告訴過你的,婚姻之事,已不在我的生活考量內。」

  又碰了一鼻子灰!俞平波悶悶地說:「一個女孩子不嫁人,哪有終生的依靠?你以為真能當一輩子『觀音』嗎?你不要被那些村夫愚婦的信奉耽誤了。」

  她收起臉上的笑,轉為嚴肅地說:「俞二哥,我一直當你是兄長,才會說出心裡的話。從小,我就有一種感覺,我王燕姝到這人世來,一定有比結婚生子更重要的任務,我雖然不敢自比臨水夫人或天妃娘娘,但我必能幫助一些人,必有自己的使命。你是個有情有義的男兒,可惜我不配做你俞家的媳婦,但願你能瞭解。」

  又是那些話!每見她一次,就愈覺得她不屬於他。但俞平波仍不甘願,只要她一「剖心」,他就想逃避現實。

  「別再提了!」他心煩意亂的扯落幾片榕樹的葉子,「對了!我今天來,主要是給你帶一首詩的。」

  他迅速地從腰間囊袋,取出一張紙箋,上頭寫著密密麻麻的小楷書,共四十句的五言詩,兩百字,筆法有些粗拙歪斜。

  燕姝只看一眼,就忍不住驚呼,「你找到丁儒的『歸閑二十韻』了!」

  「是縣衙裡的典吏幫忙找的,我可是抄了好久,小小的一支筆,比拿千斤的刀棍還累!」看見她的歡顏,他心情大好,忙邀功地說:「看,這就是你記得的那兩句,『茉莉香籬落,溶陰浹裡闉』,茉莉和榕樹,恰巧符合你庭院的景色呢!」

  「太好了!這正是我爹在京城時,想念福建家鄉常背誦的詩。」燕姝充滿感情地念著,「……錦苑來丹荔,清波出素鱗,芭蕉金訓潤,龍眼玉生津;蜜取花間液,柑藏樹上珍;醉宜薯蔗瀝,睡穩木棉溫;茉莉香籬落,榕陰浹裡闉;霜雪偏避地,風景獨推閩……這不都恰恰描繪出閩地的風光嗎?」

  他們極開心又認真地研究著,完全沒注意到翁珮如,由月洞門輕巧地走來。

  珮如表妹年方十六,小燕姝三歲,正是情竇初開時。她午寐起來,知道俞平波來訪,便顧不了什麼,抿了抿朱砂胭脂,系上繡彩蝶的粉紅裙,把自己打理得青春光豔,怯怯地來到表姊的院子。

  她站了一會兒,偏偏那兩人太專注於讀詩,她眼眸一淡,不得不輕咳一聲。

  燕姝轉過頭,笑著招呼道:「珮如來,快來欣賞這首丁儒的詩,他描述的東西,我們宅院裡幾乎都有呢!」

  「哦!我不知道俞二哥也在。」翁珮如假裝驚訝地說。

  那當然是騙人的羅!珮如早在去年初見他時,就為他的英勇折服,芳心暗許。可惜他是呆頭鵝一個,眼裡只有燕姝。而秉持著閨秀規範,她大門不跨,要見意中人難,更可歎的是,見了意中人還得裝出冷淡無情的樣子。

  「這首詩是俞二哥特別抄來的,好讓大家欣賞。」燕姝把紙箋遞給她。

  哦!是俞平波親手寫的,那非得要看了。珮如掩住急速的心跳,靠在表姊的身後說:「呀!真是好詩,那些龍眼、柑橘、荔枝和甘蔗都是我愛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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