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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還剩一點時間,必須換惜梅和旭晶進來,旭萱萬般不舍,即使下午六點又可以來探視,仍覺得將無助的媽媽遺棄,尤其爸爸已經不在。

  「阿姨,媽媽應該可以離開加護病房吧?每天只准親屬探訪兩小時,她一個人在裡面好孤單,而且住久人都有些不清楚了。」旭萱回到大廳說。

  「她以前是住一般病房,雖有請個看護,但大部分還是你爸爸親自照料,晚上你爸爸一定陪著,一天都不缺,非常辛苦呀!」敏月說:「你爸爸出事後,江醫師怕我們兩頭忙不過來,特別簽字讓你媽媽進加護病房二十四小時有人照顧,等我們忙完了再遷出來。」

  「媽愛乾淨又重隱私,一直不習慣看護,我會接替爸爸的工作。」

  「不習慣也要習慣,不要看護,家人就累了,前兩天旭晶也說要休學照顧媽媽,她才十七歲還未成年呢!」敏月歎說:「你媽媽那脾氣,從小就這樣,你爸爸明知道還一直順寵她,多少年來都一樣,結果賠上自己的性命,現在還要賠上女兒的青春嗎?」

  「阿姨——」旭萱不要她再說下去。

  敏月臉轉向一邊,拿起手帕頻頻拭淚。憶起她、敏貞、紹遠三人那段年少青春的歲月,今天竟是這結局,不知該怎麼說……怎麼說……

  黃昏時突然狂風大作,天地瞬間變黑,豆大的雨在屋頂疾速亂打有如萬馬行軍。旭萱睡在眠床上,雙眸倏地睜開,姿勢向內側躺著,全身僵硬不能動彈,因太過疲困,她甚至分不清是真醒或假醒。

  房內幽冷恍若海底,樹影在窗上搖曳似巨大水草,然後,有人在她背後輕輕走動,又坐在床沿,挨靠著她的背,像迫切要探祝一個病中的孩子。

  她也迫切想回頭,看看是誰,但怎麼努力都動不了,也看不到……

  「大姊,吃飯了。」旭晶的聲音響起。

  她手腳忽然一松,能輕易翻身坐起,楞楞問:「你剛才坐在我背後嗎?」

  「沒有呀!」

  「剛才屋內好像有人,你沒看到什麼人嗎?」

  「沒有。」旭晶搖頭說:「這場雨來得真奇怪,大姊可能作夢了。」

  作夢是合理解釋,但背上的感覺如此真切,旭萱第一個想到爸爸,是爸爸回來看她了……然而此時仍是白晝,尚未入夜,他魂魂又如何出現?是否太迫不及待,所以狂雲蔽日,天地也為他昏黑?

  巧的是,在旭萱走出房間時,風雨也停止,四周又恢復明亮。

  晚餐之後是頭七法事,旭萱三姊弟隨著念經師父指示,一身縞素在靈堂前行儀式,一次又一次跪拜中,淚水落濕膝前。

  族中親人們進出幫忙,不時聽到歎息和抽噎聲。

  旭萱偶然回頭,看見辰陽坐在不遠的椅子上,不知已來多久。

  這些天來,他指派人按時送三餐和點心,在馮家走動有如其中一份子;尤其他送旭萱回臺灣,兩人連袂出關時,種種分合流言又傳佈開來。親友們慢慢習慣他的存在,也就見怪不怪了。

  「你臉色還是不太好,時差調過來了嗎?」休息時,他走過來問。

  「反正累就躺下,不累就起來,也分不清楚了。」旭萱說。

  「今天是頭七,傳說往生者會回來,你一定希望見到爸爸吧!」

  「如果能夠回來,爸爸一定先到醫院看媽媽,畢竟最放心不下的是她,我已經告訴爸爸,媽媽轉到加護病房,希望他不會走錯地方。」她頓一下又說:

  「還有,你不要再每天送東西來,非親非戚的,外人看來很不妥……」

  「這是我對馮伯父的個人敬意,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說。」

  倘真這樣,爸爸和辰陽的私人交情,比他們想像的好……可是從紐華克一路相陪奔喪回來,現在又參勞馮家大小事,已大大超出一個合夥股東的界線,幾乎像女婿,他難道不避諱嗎?

  啊,太疲倦了,旭萱頭脹痛著,無法再想下去了。

  是夜,旭東自願守在爸爸靈堂前,旭萱和妹妹回眠床睡,忙碌一整天,沒說幾句話,便陷入昏睡中。

  很靜,一切都很靜,連一絲風也沒有,老屋和樹木如同沒生命的剪影。

  模糊隱約中,旭萱發現自己站著,在一片漆黑裡,只有遠方透出一個橢圓形光環,朦朧的淡灰像通向某處的路口,爸爸佇立在中間,身穿細藍格子襯衫,雙眼凝視她,有最沉重的不舍,宇宙萬方皆同悲。

  他低下頭去,注視席地而睡的旭東,包覆在鋪被中不動的幼子。

  他抬起頭來,眸內有最沉重的懇求,弟弟才十五,請替父親多照顧。

  她開口想喊爸爸,匆如舞臺關燈般,瞬間一切皆消失,比雲霧更飄渺……

  天亮後,旭萱詢問宿屋裡的每個人,包括旭東在內,並沒有人看見爸爸,更無法具體證實是否爸爸返家了,或許只是她太思念爸爸,作了一場夢而已。

  下午,她去殯儀館看爸爸遺容,算遲來的最後一面。趕回臺北的那日,爸爸大體已移至殯儀館,延到今天才看,一方面因她生病怕與陰地犯沖,一方面也等由外地趕來的弘睿舅舅。

  大舅秉聖開車來接他們,在殯儀館門口,意外地辰陽和宜芬姨也來了。宜芬姨戴了一副大墨鏡,仍可看出素來用妝完美的臉落得粉漬斑斑,一定哭得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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