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言妍 > 藤樹歌 > |
四十 |
|
「好捨不得他走,好捨不得……」宜芬抱著旭萱又哭。 外面炎炎暑氣仍在,他們一行五個人隨工作人員進入寒氣十足的冷凍庫,鏘地一聲拉出一格櫃子,白煙一直冒。 他們輪流站上小踏板,依序瞻仰亡者遺容,氣氛十分凝重。 爸爸雙眼緊緊合閉著,臉部脖子腫硬,顏色紫中帶黑。旭萱突然想,萬一爸爸沒有死,只是陷入深度昏迷,如果醫生弄錯了,他一定拚命掙扎想逃出來,天呀,誰能確定爸爸真的死了—— 「萱萱,好了,他們說不能看太久,對大體不好。」弘睿舅舅輕聲說。 旭萱才發現自己霸著長櫃不舍不放,甚至伸手要摸爸爸的臉,聽到一旁宜芬姨的啜泣聲,她猛地大哭出來,自機場那天來,第一次失控。 有人抱住她,把她臉輕貼在胸前,任她淚水濕透衣襟,是辰陽。 工作人員又鏘地將櫃子鎖回,旭萱忽然停止哭泣說:「衣服,爸的衣服,他穿的是細藍格子襯衫——他昨晚有回家看我!」 「昨晚?頭七嗎?」宜芬姨抬頭。 「是的,就穿這件襯衫,一模一樣的襯衫!」她把如夢的過程說一次。 「那就是你爸爸了!這件襯衫是新的,送殯儀館前我特別為他挑選的,你以前沒見過……」宜芬又掩面痛哭。「這的確是紹遠哥的脾氣呀,他不會丟下我們一聲不吭就走,一定會千方百計回來……尤其他那麼疼愛你……可是他有超強的毅力,怎麼就沒辦法讓自己活過來呢……」 旭萱哭到不知怎麼離開殯儀館的,她想,連親朋好友都如此傷心,媽媽怎麼辦?若媽媽知道,又將會是何種景況? 真不敢想像,就如惜梅姨婆說的「會出人命」,每個人都怕呀! 再過幾天是爸爸的出殯日,家族長輩認為無論如何要告訴媽媽實話;丈夫入土下葬,妻子不知道,不合倫常,萬一重要事沒交代到,更多一重遺憾。 問題是,誰開這個口? 爸爸回秀裡處理事情的理由早已不能使用,沒有人去那麼久的。他們只好改稱爸爸心臟出了問題,在另一家醫院做手術,目前還無法出院——比起死亡,這話容易出口多了。 媽媽焦急萬分,心疼他強壯的人忽然倒下來。好幾天,兒女來探視,她就直揮手說:「走!走!你們來幹嘛,去照顧爸爸,他需要你們,別管我了!」 旭萱姊弟每日辛苦編造謊言,不能把爸爸病情轉好,還要很技巧地一點點加重,期望真相揭露時,不會衝擊過大。 時間不等人,終要面對最難的一關,誰能負「會出人命」的責任呢? 誰都不敢,於是決定大家一起行動,敏月阿姨和兩個舅舅齊集,帶著旭萱姊弟,還有惜梅姨婆,一行人來到醫院,江醫師也親自坐鎮,以防危急狀況發生。 加護病房另開一個時段,打破一次只能進兩個人的規矩,他們七個人穿隔離衣帽同時進入,把敏貞的小室擠得滿滿的。 「怎麼大家都來了?」敏貞不解,但很高興,聲音比平常清楚。 「今天是星期日,大家都放假,你……氣色不錯。」惜梅有些緊張。 「江醫師照顧得很周到。」敏貞微笑。「你們有去看紹遠嗎?」 「有,呃……二姊夫他……」偉聖接不下去。 「他還好嗎?什麼時候能出院?」敏貞目光巡過每個人。 「啊……很快,很快會出院……」秉聖被迫出聲,還是沒勇氣。 「不能轉到這裡來嗎?分開兩個醫院,想見面都不行。」敏貞說。 奇異的沉默,旭萱只得再度撒謊,「那邊的主治醫生說,不能隨便移動。」 「上次不是叫你幫爸爸照相嗎?」敏貞輕皺眉。「好久沒看到他,有幾個星期了吧……不知瘦了多少,你偏一直忘記。」 「對不起。」旭萱低下頭。唉,都沒有人敢說實話嗎? 敏貞轉向惜梅問:「阿姨,紹遠有沒有瘦很多?」 「沒有……紹遠他……敏貞,你自己身體養好最重要,心情放開些,病才會好得快。」借梅又岔開主題,淚水在眼眶內打轉。 「紹遠已經走了!」敏月先受下了,冒出這句,有崖上縱身一跳的感覺。 四周一片死寂,全場人都靜止不動,敏貞盯著姊姊,一時不明白。 「紹遠因心臟衰竭,急救無效,已在幾天前往生了……你要堅強……」敏月哽咽說不下去了。 敏貞嘴巴張得好大,像要嚎哭,但受喉嚨插管限制,哭聲發不出來,全往體內斷肺裂肝狂壓下去,真正揉碎五臟六腑。儀器板的心跳數位向上沖得飛快,抽痰器發出尖銳刺耳的嘩嘩聲,緊急紅燈直閃,江醫師奔了過來。 敏貞臉極度扭曲,痛苦充血爆紅,嘴巴用力張合好幾次,胸腔凸起變形,仍是喑啞無聲,嘴型看出是:「江醫師……紹遠死了……我先生死了……」 「我知道,不要太激動。」江醫師極力安撫,加速做急救處理。 馮黃兩家人全被請出小室,惜梅雙手合十顫抖地不斷念阿彌陀佛;旭萱緊牽妹妹弟弟的手,心裡祈求爸爸在天之靈要保佑媽媽,他們不能沒了父親,又沒了母親呀! 不知過多久,嘩嘩聲慢慢停止,緊急紅燈熄掉,他們才感覺自己仍在呼吸,空氣仍在流動。江醫師出來時,他們屏息聆聽結果。 「狀況暫時穩定住,我給馮太太加重了藥量,又在點滴裡加入鎮靜劑,讓她睡,現在睡覺對她最好,才不會想到傷心事。」江醫師說。 「那醒來以後呢?她總會醒吧?」惜梅問。 「紹遠兄的事我也非常難過,總覺得對不起老師和師母的期望和交代。」江醫師紅著眼眶說:「紹遠兄是我見過最有耐心的丈夫,和太太恩愛感情也是世間少有,我常叫我女病人的丈夫來向紹遠兄學習,哪知道他就突然走了……我只能說,大家要有心理準備,這對馮太太打擊實在太大了。」 要有心理準備?意思是,媽媽也可能保不住?旭萱問:「我可不可以在這裡陪媽媽過夜?她剛聽到爸爸的事,一定很需要親人在身邊。」 「規定是不可以,而且也沒必要。」江醫師說:「我打的鎮靜劑足夠讓你母親睡到明天早上,未來兩天我也會這麼做,等喪禮過後轉到普通病房,我們再來想辦法。」 醫生都如此保證,他們也只有先離開。 旭萱不舍地走到媽媽床邊,那緊緊閉著深凹的眼滿足淚痕,臉色慘白到血管青筋皆觸目驚心,那雙枯瘦的手因抽血打針傷痕累累至無完好肌膚,有時只能下針在脆弱的鼠蹊部,疼痛無比有如受刑。 媽媽受苦活著,為爸爸為三個孩子,現在爸爸已不在,她又會如何抉擇? 「媽媽睡了,爸爸就可以到她夢中,全世界只有爸爸能安慰她。」旭晶俏聲走過來,在姊姊身邊不停擦淚。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