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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這宿舍原是前清的辦公處所,沒什麼隔局,一間四四方方的房間,就擠靠著四張床,被裡還得聽風打牆的呼呼響聲。

  來這兒念書的女孩,有些是趕時髦拿文憑的,有些是家裡窮的,有些就像璿芝,是其想從事教育工作的。

  與她走得最近,睡她隔壁床的趙秀儀就是第一種,她常卷弄她那一頭最得意的短髮說:「我爹說,現在是民國時代,女孩兒家要受點新式教育,才能找到優秀的丈夫。我本來念的是教會女子學堂,但我娘嫌我太野了,就把我送來這土土的學校啦!」

  雖是如此,秀儀仍不受影響,每天遊走北京、清華、燕京幾所大學內,風頭不輸從前。

  而璿芝還是璿芝,保留她兩根髮辮,一派大家閨秀作風,所以,她雖衣食儉樸,大家卻都很喜歡她那天生尊貴的氣質。

  她又搓搓手,這樣一個會下霜的晚上,正好可以安靜地抄寫和刻鋼版,賺的錢或許能買副手套和帽子。才放好自來水筆,秀儀就沖進來說:「喂!你怎麼還在這裡?大家都在禮堂集合了!」

  「星期六晚上去禮堂做什麼?」璿芝不解地問。

  「曖!我的大小姐,今晚有女青年社的人來演講,她們都是走在時代尖端的新女性,教授規定我們都要去聽,還要交報告呢!」秀儀拉著她說。

  「有這回事嗎!我才不相信。」璿芝說。

  「走啦!如果你今天不聽,鐵定會倒退一百年,中國就完蛋囉!」秀儀不放鬆的說。

  女青年社都是女生,想必與牧雍扯不上關係。璿芝其實也很想見識一下,長期受壓迫的婦女同胞,到底能獨立到什麼程度?又能為社會做什麼?

  美麗的藍天,已呈濃暗,星月隱隱掛在樹梢。璿芝隨秀儀到禮堂時,訝異於熱烈捧場的人潮,除了師範的女生,還有其它學校的學生,男女都有,把小小的場地擠得水泄不通。

  主講者有留美的碩士、留日的醫師、留法的畫家,清一色的女性,她們侃侃而談,爽快俐落,頗有女中丈夫的氣魄。

  「中國只有幾處的光芒,絕大部分仍陷於無助的黑暗裡。這黑暗根源於儒家幾千年來所衍生的專制迷信,你們當中有許多人是未來的教師,換句話,就是傳遞及散播光芒的人,一定要把自由、進步、民主帶到中國的每一個角落。」那位女碩士說到最後還大呼口號。

  璿芝隨著演講者的精采論調,頻頻點頭,完全忘了站在人群中的種種不適。

  通常靠後門的一端站的是牧雍,他因學的是光電物理,所以被女青年社請來管理照明設備的問題。

  從五四遊行的勝利後,年輕人更覺得自己力量的不可忽視,因此大小會社,各種刊物,如雨後春筍般蓬勃發展。而他們這些組織常常互通聲氣,彼此幫忙,想造成一股輿論,來制衡腐敗的軍閥政府及國際強權。半年前他回北京後,在獄中的同學紛紛被放出,沒多久曹汝霖及章宗祥下臺,中國也拒簽不平等的巴黎和約。誰說只有槍桿子才能出政權呢?民意的力量才是偉大的。

  他們也向世人證明,學生並沒有野心,也不受政客的利用。事件結束後,大家都重回學校,繼續課業的研究;牧雍也全力專注於自己畢業論文的撰寫,對於很多活動,已由主角退居於配角的地位。

  在這段快速變動的時期,比較令人驚訝的是小小的千河鎮也受到衝擊,他到暑假快結束時回鄉一趟,才知道那位嫁過來的宋家小姐,在他離家的第二日就留書出走了。

  牧雍對她沒什麼印象,恍惚間她只像個沉默的影子。她這樣斷然消失,必定和他說的那一番話有關,如此看來,她也不是一般三從四德的舊式女子。他不由得敬佩起她,卻也為她流落上海而擔心。

  兩家人為這件事風波一直無法平靜,幾乎要摔斷如意,絕了三代以來患難與共的交情。牧雍還特別到宋家去請罪,上海徐家的搜尋隊也一直沒有停過。

  但誰也沒想到,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竟可以躲得一點線索都找不著。

  隨著時日的拉長,雙方家庭的氣氛愈來愈沉重,宋小姐若再不現身,或許真有世交變仇人的可能性。

  頭上的燈泡閃了一閃,牧雍忙檢查線路和電壓,假如真的停電,這小場地中上百人若慌了起來,絕對是一場災難。

  前面幾排的人移動了一下,突然有個女孩的臉孔引起他的注意。同樣明亮的眼睛,同樣柔美靜婉的五官,但怎麼可能是寧欣?她不是應該在汾陽嗎?

  自萬通一別後,她的身影一直在他的腦海,他們同行的短短時日,成為他一個特殊的回憶。在往返河間時,他曾萌生去探望她的衝動,但非親非故的,這種舉止又未免太可笑了。

  然而,寧欣出現在北京,又是這樣的場合,也太不可思議了,莫非他眼睛花,認錯人了?

  演講在如雷的掌聲中結束,璿芝聽了有所感動,所以也隨眾人愉快地討論著。

  人潮中有個男孩子走過來,對著秀儀說:「今晚辦得很不錯,你的朋友多半都來了。」

  左右的人似乎和他都熟,紛紛打起招呼,只有璿芝一臉陌生,他沖著她直直笑著。

  「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學妹甯欣,這是從北大來的,也是現任學生會會長劉克宇。」秀儀說。

  璿芝一聽到「北大」兩個字,心就涼了一半,徐牧雍不會剛好也來了吧?!

  「是新生呀?你怎麼沒帶她來參加學生會呢?」克宇很熱忱地說。

  「甯欣一向文靜,不太喜歡團體活動,今天還是看到『女性』這偉大的主題,才勉為其難來的。」秀儀說。

  「哦!那真可惜,我以為你們將要為人師表,應該具有最先進的想法,我想你是太沒有說服力了。」克宇開玩笑地說。

  「最有說服力的人來了!」璿芝的另一個室友李蘋指著她的身後說。

  大家把視線轉向新來的人,璿芝不看則已,一看整個人差點昏倒。今天果然不是她的好日子,乖乖留在校園之內,竟然還是碰見徐牧雍,正應了「冤家路窄」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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