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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攸君如夢初醒,心一寸寸的涼了,幸好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否則絕不會救她,說不定還會眼睜睜的看她痛苦而死,不是嗎?最快樂的時光,怎麼會變成最絕望的一刻呢?她無心再欣賞這屋子,而張寅青也感受到她心情的低落,以為她是疲累過度,忙安置她去休息。

  那是敞著軒窗的小齋,風由竹林吹來,既清涼,又帶著自然的樂聲,只可惜攸君思緒煩亂,辜負了好氣氛。她歎口氣,坐起身來,視線突然被一本翻開的書吸引了。是誰才離開不久呢?攸君拿過來一看,是後漢書的孔融傳。攤開的真正是孔家被抄斬時──

  棄市時年五十六,妻子皆被誅。初女年七歲,男年九歲,以其幼弱得全,寄它舍。二字方奕棋,融收而不動。左右曰:「父執而不起,何也?」答曰:「安有巢毀而不破乎?」……

  安有巢毀而不破乎?這而書和這句話分明就像是要給她看的,六年前是小巢毀,六年後是大巢毀,她飛呀飛的,究竟能飛去哪兒呢?攸君本來告訴自己不要哭,但啜泣聲偏偏由喉間發出。

  不知過了多久,張寅青掀開布簾,訝異地問:「你怎麼啦?」她給他一個小女孩似的答案:「我想姨婆。」

  「這裡不好嗎?跟著我很沒趣嗎?」張寅青的心裡有一種莫名的挫折感。

  「不是。」她忙擦乾眼淚說:「我只是擔心姨婆,不曉得她有沒有安全到達蘇州?」

  「蘇州離這兒不遠,很快就到了。」張寅青安慰道:「來!我帶你去看格格堂的幾個特色!」

  首先,他們繞呀繞的,來到一個大亭台,盈盈滴翠的竹葉觸手可及,而四周的牆更是由光滑的竹拼成的。張寅青指指幾行雕刻的字,若非借由黃昏的天光,絕對看不到。

  「人生幾回傷心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從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攸君念了一遍,然後說:「這是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我讀過!」

  「你記得沒錯。」張寅青贊許地說:「這是我師父在格格堂留下的記號,表示無論如何物換人移,這兒永遠是他們顧氏的家。」他又帶她到另一個房間,色調偏粉紫,像是女性的閨房,然而裡面沒有人的氣息,連妝鏡都是封著的,最醒目的是牆上兩行秀美的刻字──月漉,波煙。「這是格格留的。」張寅青說。

  「芮羽格格?」攸君直覺地問。「你怎麼知道芮羽的名字?」他驚訝地問。

  哦!說溜嘴了!她忙解釋說:「你剛剛提過的。」寅青沒有印象,不過仍繼續說:「不是芮羽格格,而是阿絢格格,她是我師父由清廷搶來的老婆,算是一報還一報吧!」阿絢?不就是傳說中乘花旗而去的忠王府三格格嗎?原來她是嫁給了漢人,隱居在山明水秀的江南啊!如今想來,芮羽必是知道的!而這格格堂,果真有兩個格格……不!現在還多了一個她,或許她也該刻個什麼,留待後人來尋跡!在那天夜裡,攸君由廚房裡偷了一把小刀,在小齋的牆壁上,刻了孔融女兒說的那句話──安有巢毀而卵不破乎?因為疲憊,因為力道弱,那幾個字顯得非常細小且模糊。

  離白衣庵愈近,攸君的心也就愈矛盾,她終於不必再面對張寅青,但亦不能與他朝夕相處。她分不清哪一種痛苦比較大,就恍如一把鋸子在她內心拉扯著,兩頭都是創傷。

  張寅青恨不得馬跑慢一些,然而,他不明就裡,白衣庵也非銅牆鐵壁,他篤定要再見攸君,是易如反掌之事。

  「串鈴子就那麼重要嗎?一次差點為它誤事,一次差點送命,現在又在豔陽天下團團轉。」張寅青拿著串鈴了,臉色極差地說:「我看它手工拙劣,花也也不如何,根本不值得什麼錢嘛!」

  「它是一個童年的紀念品,價值不是金錢所能衡量的。」攸君伸出手說:「快還我!」

  「是誰給你的?」他偏偏不還,又說:「看這寶石都是來自劍上的舊物,八成是個男人,而且是武功不怎麼樣,瘦瘦小小、不堪一擊的男人!」

  「不!他英勇健壯、文武全才,才不像你所說的!」攸君忿忿地反駁。這下子,張寅青的心像打翻了一壇的醋桶般,那種沒體驗過的酸浸到耳裡、浸到眼裡,他衝動地說:「甚至比我還強嗎?」

  「他和你根本不同!」攸君急了,隨口回答。這無異是火上加油,也無異是表明他不如那個串鈴子的主人!張寅青失控地說:「他是你愛的人嗎?」

  「不!他不過是我一個童年時的玩伴。」攸君實在不知道他和自己是怎麼回事,「快點還我!」

  「童年玩伴的東西竟如此珍惜,他對你一定是個很特別的人。」張寅青明白自己沒有權利介懷,但他克制不了。

  「不!特別的是我的童年,從我父親死後,我就被迫離開成長的地方,再也見不到我的親人。這是我唯一擁有的紀念品,其它東西我都來不及帶走……」她說著,心中的沉鬱又溢出胸口,「難道……難道你的童年中都沒有特別喜歡或值得懷念的東西嗎?」

  張寅青靜靜地凝視她,慢慢的拉起她的手,將串鈴子放在她掌心,「有我有許多海裡和山裡的寶貝,有了它們,總想著放眼望去的天地就是我的家,再也不怕失去父親、母親,不怕國破家亡,不會無所依歸……」

  孤獨!攸君從他的話中讀出她所熟悉的孤獨!在他狂妄不羈的外表睛,竟也有一顆寂寞徹骨的心?他望著她的眸子又問:「你為什麼會被迫離開呢?」她要怎麼回答呢?最後,攸君很簡單地說:「我外公和祖父變成仇敵。」

  「這也是你現在到蘇州的原因,躲避紛爭?」他問。攸君儘量扯開這個話題,點點頭說:「所以,串鈴子彌足珍貴,它提醒我那段幸福的日子。」張寅青突然笑了出來,正經的表情不見了,他指揮馬往前幾步,再轉過頭頑皮地說:「攸君,這玩具也夠破舊,該是換新玩具的時候了。」他們就這樣停停走走,不管真正的心情如何,終於到了白衣庵。

  她敲著掩在深蔭中的木門,懷著忐忑不安的心詢問陳居士的下落。那應門的女尼竟說:「你是攸君姑娘吧?陳居士正等著你呢!」攸君心中的欣喜非筆墨所能形容,看到陳圓圓時,她差點忘記站在庵前一角的張寅青。「我的兒呀,你可讓我急瘋了。」陳圓圓一見她就激動地說:「你一眨眼就消失了,阿川和大龍還在石陂一帶找你的行蹤呢!」她們互訴完別後的情形,攸君才想到要介紹張寅青。陳圓圓驚詫地說:「張寅青?你……你不是那三個強盜之一嗎?」

  「姨婆,他不是強盜,而是江湖中的俠士。」攸君趕緊為他解釋,「這次要不是他一路相陪,你可真的再也見不到我了。」眼前這個年輕男子,和她印象中的完全不同,高高的個子、俊挺的五官,看來出身並不差,但孤男寡女結伴了幾日,總覺得是攸君有虧。陳圓圓希望事情趕快過去,於是用打發的語氣說:「真謝謝張公子對攸君的照顧,我已經準備了一百兩銀子,表示我的一點心意。」張寅青的笑臉立刻變成灰臉,「我幫助攸君,是居於朋友的立場,而不是為了錢。」

  「姨婆,他不要錢的!」攸君也說。哦!連閨名都上口了?陳圓圓原非古板之人,但攸君身份特殊,總不希望她牽扯上一些不明的人事。陳圓圓改口說:「那我們就大恩不言謝了,佛門之地,一切清靜,恕我們不招待,公子請回吧!」張寅青覺得自己有點被掃地出門的感覺,但面對那麼多的女尼,加上自己理不清的心態,他也就糊塗地和攸君道別了。走出白衣庵,看烈日在樹梢上強烈閃爍,再回頭看看那深鎖的庵院,一種可怕的孤獨感淹沒了他。就這樣嗎?他和攸君的相伴就只有這一段嗎?不,還沒有完吧?她的眼眸內似乎總藏著一些東西,而他的心也仍放不開……他回頭又回頭,白衣庵的牆並不高,應該擋不住他,不是嗎?想到此,他整個人頓時放鬆,甚至有些雀躍,用力拍拍馬屁股,就在大道上狂奔起來,卷起一層又一層的黃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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