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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阿絢學得非常認真,但她純粹是用美的角度和對漢學的崇拜去學習,她哪曉得每一個音和每一句詞,對顧端宇而言,都是痛苦的印記呢?

  她是滿洲格格,她真的不該學,也不配學,她更沒有權利去吹給漢人聽,不是嗎?她曾以為自己是穩重世故,但現在看來,就世局的驚濤駭浪而言,她不過是個天真的孩子而已。

  更慘的是,她將嫁入耿家,只會隨著耿家變得更愚昧、更無知,當一顆不再有生命的政治棋子。

  顧端宇是註定會為複明而亡命,而她則註定要為大清而犧牲,這些都永遠不能再改變了嗎?她越想心越亂,在朦朦朧朧中睡著,卻又陷在許多噩夢中。由天地八方掙脫而出黑魅鬼影,它們拉住她的手腳,嘴裡嗚嗚的叫著,一直想要扳她的身體、壓她的頭,要她行跪拜禮。

  「拜什麼?我已經要嫁人了呀!」她掙扎著。

  「誰管你嫁不嫁人?我們只要你跪拜死在大清手下的冤魂!」眾鬼說。

  「不!我沒罪!我沒罪!」她喊著。

  猛地,她驚醒過來,四周靜得可怕,比夢中的淒厲追逐更教人毛骨悚然。她不敢睡,也不敢醒,深怕兩邊都有黑夜的陷阱,這種怪異的經驗,是她前所未有的。

  她用腳踢了踢耿繼華,他睡得和死豬一樣,大院子裡仍是小小的營火,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那裡。

  阿絢再也受不了,跨過門口席地而眠的潘天望,輕輕地走到營火旁,還差幾步,顧端宇就回過頭,眼中佈滿疑問。

  阿絢學他的沉默,一言不發地坐下。

  「你要去林子嗎?」他終於開口問。

  她搖搖頭,心有餘悸的說:「那座破廟很怪,仿佛有很多鬼要抓我。」

  「你作了惡夢。」他瞭解地說。

  又過了一會兒,她誠心的說道:「今天的事我很抱歉,我不該吹三弄曲和『西塞山懷古』。」

  「哦?格格竟然也會道歉?」他不太相信地說。

  「格格也是人呀!儘管我是滿洲人,但也有惻隱之心,也能分辨是非善惡,和你沒什麼兩樣。」阿絢說:「我們的差異只是在立場上的不同。就如你所說的,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今天若反過來,敗的是大清,有許多抄家滅門的悲就是我們了,不是嗎?」

  顧端宇看著火光中的阿絢,心想這女孩實在太特別了。她雖有時驕蠻難馴,但卻帶著冰雪般的靈透,才思和胸襟都不輸給男人。

  「所以,我綁架你來交換我義父,你也不以為錯了?」他問。

  「以你的立場,你沒有錯。」她說。

  顧端宇投了幾根樹枝到火堆裡,「我也要為早上在林子的魯莽行為,說聲對不起。」

  這就是他們兩人之間的和平嗎?阿絢心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樂,連天上的月及夜裡的山巒,都有著異常的光輝和美麗,她忍不住要再拉近彼此的距離,老實的說:「教我三弄曲和『西塞山懷古』的,其實就是靖親王福晉。」

  顧端宇當然知道靖親王福晉是誰,他也早就猜到阿絢的「師父」是芮羽,但真正親耳聽到時,身體仍然一僵,無法接受。

  「芮羽常常對我提到你,井且很擔心你的安危。」阿絢放大膽子說。

  「不要對我提起她的事,我早已不認識這個人了。」顧端宇又丟了一截木頭到柴堆裡,引起更多的火花。

  「芮羽知道你恨她,也一心想祈求諒解。」阿絢說:「我本來也不想提的,但這麼難得的碰到你,我就不得不把握機會表達一下她的心意,請你不要怪她,好嗎?」

  「不要怪她?你在和我開玩笑嗎?」他的臉上滿是陰影,「你告訴她,我顧端宇沒有這個妹妹;我看到她,一定殺她,一定會以她的鮮血來祭我顧家的列祖列宗!」

  那麼,芮羽是猜對了,她的親哥哥絕不饒她!

  阿絢顫抖著聲音說:「你以為芮羽心中沒有掙扎嗎?她也為她的婚姻有著千萬種思慮。但她和靖王爺實在愛得太深,超越了種族和國仇家恨的界線,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太皇太后甘冒忌諱,收芮羽為義女的緣故。不為別的,就為成全他們的幸福;而你這做兄長的,不要連太皇太后都不如呀!」

  「愛?他們又懂得什麼是愛?全世界真正的愛只有一種,那就是愛民族、愛國家,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妄言!」他目光炯炯地瞪著她說:「在我看來,男女之愛不過是逞個人的私欲;這就和洪承疇叛國,吳三桂、耿仲明賣主求榮一樣,都是為了保全自己,為自己的貪欲,全然沒有一點羞恥之心;如此不忠不義之人,我又怎能不殺呢?」

  「不!芮羽和吳三桂他們不同……」阿絢試著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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