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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茶行門口早擠滿看熱鬧的人,幾個熟面孔的夥計一看見他們就叫著:「是邱醫師,還有……敏貞小姐!」

  敏貞拉著淺藍色毛衣的一角來掩飾激動,她沒想到大家還能一眼就叫出她的名字。她的頭髮留長了,臉尖瘦了,仍和他們記憶中的敏貞相去不遠嗎?

  「敏貞!是你,真的是你!」先沖出來的是敏月。

  幾年不見,敏月仿佛更嬌美了,她的臉豐盈白嫩,頭髮高高梳起,幾絲垂下,很有新娘的味道。

  「姊姊。」敏貞輕輕叫著。

  「你終於回來了,我太高興了。」敏月握著妹妹的手說,一雙眼也浮出淚水。

  「我是來參加你的婚禮的。」敏貞想擠出一點笑容。

  「我們進客廳再說吧!」惜梅說。

  一方藍色簾布擋住了外面好奇的人潮,家裡熟悉的味道立刻襲來,古老家具、壁鐘聲、牆上的長劍、昏暗的燈、從她出生就熟悉的種種氣息,都沒有因她離去而消失。

  「敏貞呀……」

  這一聲來自最寵她的祖母。敏貞看到那危危顫顫、拄著拐杖的老人家,撲通就要跪下,祖母卻不顧一切要摟她。

  「我的孫呀!我以為死都見不到你了呀!」玉滿哀哭地說。

  「是孫女兒不孝,我太不懂事了!」敏貞撐住祖母,發現老人家更瘦更小,肉全軟癱了,心裡更酸楚,說:「我早該回家看您了!」

  「阿嬤天天念你,擔心得頭髮全白了,逢初一、十五就和外婆到各大廟去燒香,我們祖師廟的師父都被求怕了,總希望你能平安歸來。」敏月一旁拭淚說。

  「有沒有通知朱家?還有在茶廠的哲夫呢?」玉滿趕忙說:「快告訴他們,敏貞回來了!」

  「都派人去了。」現場比較冷靜的紀仁說。

  接著大家互訴別後種種。敏貞因為太激動,逃家後如何謀生、如何流浪、如何努力、考上家專諸事,大都由惜梅代為敘述。

  突然有人掀開簾布,哲夫大步走進來,看見幼女,不禁楞在原地。

  敏貞望著兩鬢雙白、有些發福的父親,怯怯地叫:「阿爸。」

  面對這容貌脾氣都像極亡妻的女兒,哲夫再也不管平日的威嚴,兩三步走來,沉痛地說:「你終於想要回家了?當年你就不該胡塗離家,你這一任性,把家裡搞得天翻地覆,你知道嗎?」

  「你還怪她?當時你若不是那麼凶、那麼嚴厲,她也不會嚇得跑掉。」玉滿向前說:「你只顧著替紹遠伸冤;哪管自己女兒也有委屈呢?」

  「阿嬤,不要再說了,都是我的錯,我那時還小,幼稚天真,很多事都顧前不顧後,惹了不少麻煩。」敏貞說,「離家一陣子對我反而好,在外面成長歷練對我幫助很大,也更瞭解家裡對我的愛護和忍讓。」

  「你才十九歲呀!又到人生地不熟的臺北,若有什麼閃失,要我們怎麼向你死去的阿母交代?」玉滿歎息說。

  「好在一切都沒事,敏貞是吉人自有天相,看她現在多好!大家應該忘記以前的不快,好好慶祝團圓吧!」惜梅打著圓場說。

  「我總算能問心無愧的去祭你阿母的墳了。」哲夫的聲音中有著感傷和無奈。

  「阿爸,真對不起。」敏貞低著頭,眼眶又覺濕熱。

  「回來就好。」哲夫伸出手來,輕碰她的肩說:「正好趕上送你姊姊出嫁,算是雙喜臨門了。」

  四周一片止淚抽噎聲,敏貞頭一抬,看見站在靠院子門檻邊的秀子。秀子也胖了些,有了大戶太太的富態架式,她嘴邊掛著牽強的笑,眼中有著警惕。

  敏貞想起自己對紹遠的承諾,便主動走向前,很有禮地叫一聲:「秀子姨,我回來了。」

  「謝天謝地,我早晚求神拜佛總算沒白費了!」秀子誇大表情說,並拉著身邊兩個男孩,」秉聖、偉聖,還不叫二姊。他們常常念著你,尤其偉聖,特別想你!」

  秉聖已是中學生了,身材一下子抽高,竟高過秀子;偉聖早脫離娃娃險,穿著小學制服,變成陌生的小男孩了。

  哲夫又開始問敏貞在臺北的事,這回仍是惜梅主講,但敏月、玉滿都來幫腔;沒多久,朱家的舅舅也來,把敏貞接走,在外公外婆前自是一番哭訴。

  到夜裡十點,在玉滿房裡閒聊的姑嬸姨婆才逐漸散去,只留敏貞和姊姊、祖母同睡一張眠床,重溫幼時的舊夢。

  屋外秋蟲卿哪,不似春夏的齊噪,而是冬眠前的呢喃,在山風中忽斷忽續地飄著。

  因為在東廂房,後山的風哭樹嚎傳不過來,這百年祖宅竟有敏貞記憶中難得存在的靜謐。

  她一斷奶就睡在這張大床上,只除了有幾年跟惜梅同床,然後十四歲有了自己的房間,但感受和遠去的童年一樣,古老沉蘊。

  灰褐色的蚊帳放下,走廊的燈更模糊。玉滿的房門從來不關,所以老有些奇怪的氣流影子在月光下閃動,老人家見怪不怪,卻曾帶給敏貞許多夢魘。

  她聞著棉被的滄舊味,整個床帳裡充斥著玉滿老去的氣息,像沉積己久的黴味,但卻令人有安全感。

  「好懷念小時候的日子,總是聽大人說話,不知不覺睡著了。」敏月斜靠在床頭說。

  「你睡得好快,常常沒聽到故事的結局就發出呼嚕聲,叫都叫不醒。」敏貞平躺著,望著深暗的床頂。

  「結局有什麼好聽的,反正我都知道了,阿嬤說來說去不外是虎姑婆、白娘娘、林投姊、蜆精的故事,我都聽膩了,哪像你,即使是第一百回,還激動得要命!」敏月笑著說。

  「尤其是蜆精,每次想到她的殼被藏起來,非得做人類妻子,不能回到大海時,我就特別難過,到現在我還是不敢吃蚌蜆蛤蠣類的食物呢!」敏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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