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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這是第一次寬慧批判自己和惜梅的婚姻,聽起來俱是不堪。惜梅有些被嚇到了,這也是多少年來,寬慧再次使用那麼沉重的詞匯,扣了下來,倒像是一段可怕的簽語。

  她握著寬慧的手,仍說不出話來。

  幾重屋外,隱隱傳來慶祝聲,臺灣回到中國的懷抱,日本人滾出去!

  戰爭贏了,是屬於男人的勝利。女人呢?她們迎接的又是什麼呢?是一具殘破的屍體或是一顆殘缺的心靈?

  戰勝的興奮心情過後,所要面對的是戰後的現實問題。

  社會上一片混亂,趕日本居民、打日本警察、砸碎日照大神、毀日本神社……

  ,安藤總督要各界勿輕舉妄動,但怎檔得住被奴役五十年後的洩恨情緒呢?

  祖國政府的正式接收是在兩個多月後,大家學唱國歌和「慶祝臺灣光復歌」。

  然而戰後的臺灣,經轟炸、颱風、豪雨等天災人禍,是一片殘破;米不足、電不足,物價不斷上揚,生活困苦極了,也造成人心的浮動。

  哲夫四處聯絡投資人,想恢復事業,一切都要從頭來。永業回桃園整修被炸毀的布莊,店面開張,卻只有黑色的布可賣,而且還會褪色。

  飯吃不飽,心理上也是充滿創痛。

  二堂哥陣亡在馬來西亞的叢林中,家人哭得死去活來。惜梅娘家算幸運的,大弟從日本歸來,二弟軍隊才出發,戰爭就結束,一家人尚能乎安團聚。

  可是仍有許多沒消沒息的,讓人倚門而望。哲彥就是其中一個。

  照理說,臺灣光復了,任務也結束了,哲彥應該歸心似箭才對呀!惜梅日日想像著哲彥會突然出現在家門口,每天一早開門就是一個新希望,然而希望變失望,失望變恐懼。家人面面相覷,心裡想的是:「哲彥還活著嗎?」

  紀仁她更無從問起,一個走之前要她等待的男人,說著好玩的,卻也不顧人家心焦,連消息都不捎一個,弄不清生死,真是可怕的煎熬呀!

  哲夫向由大陸回來的人打聽,好不容易探知哲彥還平安活著,既然如此,他為什麼滯留不歸?

  惜梅內心是有苦無處訴,常呆坐在秀裡溪畔想心事。

  十一月底一個寒涼的初冬,敏貞生病,惜梅去拿藥,順便到溪邊摘一片敏貞要的紅葉。

  她身後有窸窣聲,幾次回頭都不見人影。等她確定那人是跟蹤她時,她便站定不定,並且大喝:「你到底是誰?幹嘛鬼鬼祟祟的?」

  半天才從林子間走出一個婦人,惜梅定睛一看,竟是許久不見的秀子,她手上還抱著一個層層厚裡的嬰孩。

  「秀子!太意外了!」惜梅高興地迎上去;「你結婚了?竟然沒有通知我一聲!」

  秀子稍變豐腴的臉頰,帶著一點羞怯。她並沒有談自己的婚姻,只把孩子湊過來說:「這是我兒子,你看他可不可愛?」

  孩子長得圓潤俊秀,正甜甜酣睡,一張小嘴還嚅動著,他使惜梅想起中聖的嬰兒模樣。

  「真是漂亮,他多大了?」惜梅忍不住抱來逗弄。

  「剛好三個月。」秀子微笑地說,臉上十分滿足。

  「三個月?」惜梅算算日子:「那我去年才離開大稻埕,你就嫁人了?大哥怎麼都沒提?他只說你另外找一份工作了。」

  「我沒有嫁人。」秀子靜靜說,把孩子抱回去。

  「什麼?」惜梅太過震驚,往後退了好幾步,她結巴說:「沒……結婚,那…那孩子呢?」

  「這是哲夫的孩子。」秀子說,眼睛低垂。

  若此刻山崩地裂,惜梅也不會有感覺,因為她腦海裡全是秀子那青天霹靂的話。哲夫的……,怎麼可能?哲夫怎麼會做出這種背叛寬慧的事情?!

  他和秀子?太不可思議了!惜梅搖搖頭說:「我不相信!」

  「事實就在眼前,你看他是不是長得很像中聖呢?孩子是不能亂認父親,但有時要賴也是賴不掉的。」秀子表情很冷靜。

  「天呀!你們會害死寬慧的!」惜梅心亂如麻。

  「我沒有存心要害她,事情就很自然發生。」秀子說:「我愛哲夫,我一直愛他,但我也很清楚自己的身分,從來不敢有非分之想。但去年,哲夫實在很苦,我只是想安慰他而已,沒想到……」

  「不要再說了!」惜梅捂著耳朵。

  「我也不要求什麼,我知道老闆娘病了,不能再生,這孩子就當成哲夫的子嗣,替黃家傳宗接代。」秀子輕聲說:「我甘願伺候哲夫和老闆娘一輩子,只求黃家接納我和孩子!」

  「秀子,我知道你一心想做富家少奶奶,還認為你是個有志氣的女人,沒想到你卻如此奸險狡詐。原來你一直不嫁人,就是想取代我寬慧姊的地位。搶人丈夫,你不覺得自己太卑鄙無恥了嗎?虧得我寬慧姊一向對你那麼好……」惜梅滿腔憤怒,罵到氣結,再說不下去了。

  「我沒有要取代老闆娘的地位,我甘願做妾做小,只求孩子能認祖歸宗……」

  秀子臉一陣白一陣紅說:「惜梅,求你能諒解,並且成全。」

  「成全?你該找的人是哲夫,求我又有什麼用?」惜梅忿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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