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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寬慧姊,吃藥了。」惜梅輕聲說。

  「可憐的孩子,到人世走一遭,連太陽都沒見到,回到地府要怎麼交代呢?」

  寬慧說,聲音中無悲無怨,只是疲倦。

  「那是他的命呀。」惜梅小心說:「吃藥吧!」

  「趕著去投胎,連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就像他那無情的哥哥。我朱寬慧就註定命中無子嗎?」兩行淚由她眼角慢慢淌下。

  「寬慧姊,你安心養病吧!別想那麼多了。一切都是緣分,就算孩子沒有福氣吧!」惜梅說。

  「不是孩子無福,是我命薄。」寬慧悲傷地說:「昨夜我痛得死去活來時,曾想乾脆一死了之算了。如今活過來了,感覺很荒謬,好象這不是我該來的地方。」

  「怎麼不是?你忘了你還有哲夫大哥、敏月和敏貞呀。」惜梅不喜歡她的語氣。

  「生女兒不如不生。」寬慧無力地說:「女人命苦,任自己再好都枉然,命運永遠操縱在別人手上,和待宰的豬羊又有什麼差別呢?」

  「寬慧姊……」惜梅說不出話來。

  「我累了,好累好累。」寬慧閉上眼說。

  那股氣氛感染了惜梅,她一口一口喂堂姊藥,淚水也悄悄聚在眼眶內。

  廣島、長崎的兩顆原子彈炸毀了日本的野心,裕仁天皇在八月十五日公佈「終戰詔勒」,宣佈無條件投降。

  戰爭結束了!

  大家聽到廣播,都在街上歡呼,互相恭喜。四起的鞭炮聲,夾著民眾的激動狂歡,處處是高昂熱鬧的情景。

  黃記有不少人進進出出報告喜訊。

  「謝天謝地!」玉滿對著祖先牌位拜著:「哲彥可以回來了!我們一家終於能夠團圓了。」

  惜梅快樂得無法形容,漫長的等待終於到盡頭,哲彥要回家了,還有兩個弟弟和……紀仁。

  她跪在神壇前,隱住飛揚的情緒,她的喜悅不只為親人,也為紀仁。她知道這不該,但每次稔香祈福時,紀仁的臉就竄出來,甚至蓋過哲彥的。

  黃家列祖列宗若因此而懲罰她,她也莫可奈何,誰叫哲彥一去那麼多年,比起來紀仁的友情還濃一些呢!

  插上香,她立刻想到寬慧。

  中聖已經走了一個多月了,連同早夭的弟弟,葬在阿公墓旁,面對青山一脈,寂寂流水。

  寬慧絕口不提兒子,鎮日靜靜凝望,眼眸中的那份空白日日擴大,幾乎把她所剩的血氣都要奪去了。

  或許戰爭結束的好消息會讓她振奮吧!

  因為寬慧,房子的束廂部分已成眾人禁足的地方,即使是白天陽光燦爛,仍是無人煙似的俏然荒闐。

  她推開門,寬慧果然又坐在床上發呆,牆上的鐘滴答走著,所畫分出的時間,像一點意義也沒有。

  「你聽到鞭炮聲了沒有,」惜梅掩不住好心情說:「日本投降了,再沒有戰爭了!我們不必跑防空洞,不怕被槍彈打到,二堂哥和哲彥他們都可以回家了」「真好,不是嗎?」寬慧淡淡說:「可惜對我而言,不回頭的仍是不回頭。」

  「寬慧姊,我知道你心裡難過,甚至一輩子都無法忘記這些悲傷,但日子總要過下去的,對不對?」惜梅坐在她床前說;「最苦的你算熬過了,以後還有什麼不能堅強面對呢?事情慢慢會轉好的,最重要的是你的心要能真正地放開才有用。」

  「傻惜梅,你以為有『否極泰來』這句話嗎?你錯了,人生一旦不完滿,就會陷落到底,大多數人都是苦中作樂而已。」寬慧的視線越過她,定在某一點。

  惜梅跟著望去,是妝抬上的一面鏡子,背翻轉過來,畫的是母子天倫圖,年輕嬌美的母親抱著白胖的嬰兒,和惜梅房內的紅木櫃子出自同一畫匠之手。

  「你知道嗎?剛結婚時我常常微笑地看著它,覺得人生就是那麼幸福美麗。現在我依然能感受到,但為什麼在現實中卻是那麼難做到呢?」寬慧把眼光收回,望著惜梅說。

  「你怎麼沒做到呢?大哥對你深情寵愛,兩個女兒都聰明漂亮,有人還求不來呢!」惜梅說。

  「女兒?」寬慧輕哼一聲說:「不過是另一輪痛苦的循環罷了,愈多,罪孽就愈重。」

  「寬慧姊,你別老往壞處想,事情都會有它光明的一面。」惜梅試著說。

  「女人本身就是詛咒,你還不懂嗎?」寬慧打斷她的話說:「你看你,為了一個約定,在這兒虛度青春、癡癡傻等,而哲彥卻在四方完成他的理想,你以為你會等到什麼?」

  「我……」惜梅沒想到話鋒會轉向自己,一時啞口無言。

  「而我,結婚以前覺得自己站在一片青翠的山崗上,風景無限;但結婚以後,卻慢慢走進一片黑暗的叢林,愈行路愈陡,前面隨時都有陷阱在等我,下一步是什麼?一團沼澤?一隻巨蟒?誰知道呢?惜梅,我實在走怕了!」寬慧眼神充滿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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