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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惜梅就在半贊成半反對的爭論中,依時嫁入黃家。因為情況特殊,不聲張不宴客,連該有的禮節都取消,只由朱家坐一輛車到黃家,拜天地、祖先、婆婆,惜梅便成了黃家人。

  「等哲彥回來,我一定再給你們風風光光辦一次。」玉滿承諾說。

  惜梅住進哲彥的舊房間,她雖與他相識多年,只有親密的書信來往,對他生活種種仍很陌生。

  她用拂塵拍著書桌上的灰塵,紗帳及棉被都是新豔的。陪嫁的紅木櫃子,來自福州,上好的建材,精美的雕刻,還鑲上一幅母子圖,母親畫得豐腴美麗,嬰兒肥胖可愛,象徵早生貴子。

  桌旁是一排書,窗外是往山裡的石階路,可隱約聽見秀裡溪潺潺水聲。有山有水有書,加上寬慧和兩個小丫頭,她是不會寂寞的。

  惜梅嫁過來一個星期,寬慧生了黃家第一個孫子,全家上下喜氣洋洋。

  嬰兒一洗淨,哲夫立刻抱著他在祖宗牌位前祭拜,並當場依「光啟先哲聖業」的輩分,取名為黃中聖。這是早早就想好的名字,只等天降麟兒了。

  「這都是惜梅帶來的好運道。」玉滿拉著惜梅的手,歡喜的說。

  既是好運道,也應該能保佑哲彥平安,讓他早日歸來吧。惜梅虔誠地拜著黃家祖先,從此早晚三炫香,誠心等待。

  當了媳婦與女兒時自是不同,不能整日遊蕩看書。因為戰爭,家裡工人少很多,店面內外的事都要幫忙,尤其寬慧做月子,很多事一下子就落到惜梅這二媳婦身上。

  端午過後,惜梅帶著敏貞到山邊的祖師爺廟為婆婆還願,玉滿因為腳痛不能親自前來。

  自從日本強調皇民化,命令臺灣人敬大皇、祭神社後,廟裡的香火和人潮就沒有往日的鼎盛了。

  惜梅在大殿上撚香跪拜完後,回頭時卻看到紀仁站在攀龍的紅色大柱旁。有一陣子,她以為自己眼花了。

  「我能和你說一句話嗎?」他嚴肅地說。

  兩年不見,他依然俊挺,臉上的深沉更不可測。他盯著她,眼內像閃著兩簇火焰,令她往後退一步。

  他這個人,仍是吝于給她友善袒然的神情,此刻他又有什麼花樣呢?

  為避免旁人猜疑,惜梅牽著敏貞走上山階,往山腰的林子去,紀仁就跟在後面。

  一排排低矮的茶樹叢旁,有一個簡陋的竹袈涼亭,現在夏茶未開始採收,四周並無人跡。

  她輕聲叫敏貞一邊坐著,便用清澈的雙眸直視紀仁,穿著白襯杉西褲的他,還是她見過最英俊的男人。

  「你找我有什麼事呢?」她說。

  「我昨天才知道你嫁進黃家。」他臉上有強力隱忍的情緒:「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哲彥不是叫你別等他了?我千里迢迢回來就是要阻止這件事發生,結果仍是白費心力了!」

  「這件事與你無關!」惜梅簡短說。

  「怎麼無關?這是哲彥臨行前拜託的事,他千萬交代,就是希望不要耽誤你的終身。」他說。

  「嫁給他,就是我的終身。不管他身在何處,我們訂過親,我就是他的妻子,你明白嗎?」她冷靜說。

  「訂過親並不是成親,你哪裡算他的妻子?」他也冷冷回:「哲彥此去吉凶難料,決心給你自由,你竟還往裡面跳,豈不太傻了?!」

  「不,我不傻!這是一種情操,你懂嗎?」她有些激動說:「我心裡只有他,願意為他等待。我不能因為他在為理想出生入死時,我就背棄他。他講忠,我就講義!」

  他的眼睛沒有離開她,一動也不動,如一尊石人,但他仍可感覺他對她的話有某種很奇怪的反應。

  「別講忠、別講義這些大道理。」他把臉轉向遠山:「我們只講愛,你愛哲彥嗎?」

  愛?她還沒有那麼新潮,敢把這個字眼掛在嘴上。

  「這不幹你的事。」她忍不住又加一句:「但我可以告訴你,自從我和他訂親,就認定了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改變這一點。」

  「天呀!現在是二十世紀了,處處都在維新西化,你又受過高等教育,怎麼還有這些迂腐的封建思想?!」他譏諷地說:「萬一哲彥永遠不回來,你也要一輩子守到老、守到死嗎?是不是要我們發你一座貞節牌坊呢?就怕已經沒有人製造了。」

  為什麼他老喜歡激怒她?為什麼她面對他總是暴跳如雷?這回她偏不讓他得逞,她說:「你那風流成性的腦袋,只識得水性楊花的女子,當然不會瞭解我和哲彥之間純摯的感情。此外,哲彥是你的好朋友,你為什麼要詛咒他死,詛咒他永不回來?!」

  「我沒有咒哲彥死或永不回來。他現在所從事的工作,踏這一步,不知下一步在哪裡。何況中國戰火連天,死傷無數,誰能保證哲彥的安全?」紀仁口氣也不再沉穩:「連哲彥自己都沒有信心!」

  「中國不安全,為什麼他去你不去?當時說異族統治的憤怒,你比哲彥還慷慨激昂。結果你人卻還在此逍逍遙遙,對我長篇訓話,叫我見異思遷!」這次該她嘲諷。

  「誰說我沒有參加地下抗日活動?哲彥是因為事蹟敗露,不得不逃。我留下來,仍然有用。」他眼中有了怒火:「你以為我選擇不走,留在敵方竊取情報會更安全嗎?」

  惜梅心一驚,左右看看,只有微風輕吹,她說:「你說那麼大聲幹嘛?萬一有人經過怎麼辦?」

  「你也會關心我?我一直以為你恨我恨得牙癢癢的。好象巴不得冒死去中國的是我,不是哲彥。」他泠笑說。

  他的臉上有一種神情,令她內心微微抽痛,嘴裡不禁溫柔起來說:「我沒有那個意思,真對不起。但我也希望你不要再批判我做的事,我有我的理由,你不瞭解,哲彥會的。」

  「我怎麼不瞭解呢?」所有憤怒、譏誚都不見,他輕歎說:「我真羡慕哲彥,有你這麼全心全意地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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